“阿英姑娘当真不知?”吕策心有疑虑,却还是道:“便是那大燕国靖南王爷府中的世子。”
阿英更是不解:“靖南王颜泰临不是只有一独子颜琤,三年前战死开封府了?”
北燕于辽东起家,本是白山黑水间渔猎部族,受昔日辽国所辖。燕太祖统一诸部后起兵反辽,建国为燕,定都上京,日益强盛,后灭亡辽国,雄据北方,虎视中原。自靖康之变,掳得徽钦二帝北上,逼得大宋南渡临安,更是成了中原霸主,不可一世,国祚至今,已传七世。
燕人重嫡庶长幼,先帝文宗颜庆将皇位传与嫡长子颜泰和,是为当今大燕国皇帝,然其昏庸无能,耽于酒色,外戚强势,朝中由其二弟定南王颜泰康把持军政大权。定南王是北燕主战一派,三年前北伐一战,便是此人任兵马大元帅与大宋两军对垒。
那三王爷颜泰临本任军中左副元帅,却是在颜泰和节节败退之后,奇袭险胜,抗下了宋军的进攻,反客为主,而后更是在开封府大胜裴家军,守住了黄河防线,连收数城,俘虏了彼时在阵前督军的大宋太子,逼得宋室停战议和。开封府一战,两相拉锯,围城数月,艰苦绝伦,双方死伤惨重,裴侯便是命丧于此,而颜泰临也在此痛失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吕策道:“不错,当年开封府城下裴家四郎一招见龙卸甲,将那颜琤毙于枪下。但颜琤乃是靖南王嫡子,颜泰临膝下还有一庶子,嫡子战死,便只好以这庶儿为世子了。”
戴平插嘴道:“如这般熬死嫡兄弟自己上位,当真是我们庶子中的典范!可惜他比照我还差些,不然等熬死老爹,他便能继承王位了!”
“放狗屁!”石元庆火冒三丈,“那狗燕贼害死你全家,毁了泰山派上下,你不日思夜想如何复仇,还和他惺惺相惜不成?!”
戴平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向世子府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那济南公孙家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人家不再来找我的麻烦便谢天谢地了!”
阿英眉峰一颤,问道:“那济南公孙家又如何?”
吕策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他的旧折扇,摇着扇子长叹一声道:
“中原武林中人素来心念故国,不肯归顺北燕,北伐之战裴侯帐下我等江湖人士几次奇袭制胜,大放异彩,更是为燕廷忌惮。自议和之后,靖南王权势在朝中水涨船高,与那定南王一时分庭抗礼。不同于定南王穷兵黩武有勇无谋,这靖南王颜泰临熟读汉家兵书典籍,心机深不可测。他奉旨平匪,将这等差事交与其子,此后便由这世子颜玦出面,处处针对北方武林人士。惯常是派玄衣使者上门下招降令,所见者若三日之内投诚,不仅留得性命,更有荣华富贵可享。超过七日不从,便要杀其子嗣门徒,若超过十五日仍不降,更是要满门皆灭,鸡犬不留。那世子身边高手如云,被玄衣使找上门来,至今无人幸免逃脱。如此两三年来,投降有之,譬如太原崔家、沧州铁狮镖局,宁死不屈也有之,如这泰山派,还有济南公孙家。”
“三年前这公孙家便是第一个被开的刀,彼时玄衣使上门被家主公孙德拒之门外,益都飞鹰孙老七亲自做说客劝降,更是被公孙德毙于掌下,放言誓死不替燕狗卖命。这济南公孙家是昔日东汉末年辽东公孙家之后,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众人还以为这世子不自量力,出师未捷,踢到了铁板。谁料到半月之后,仅仅一夜之间,公孙家全家老小惨遭灭门。”
阿笑突然插嘴问道:“是如何灭门的?”
“是毒!那世子手下有一使毒的神秘高手,无人知晓毒是如何下的,只知第二天清晨,公孙家上下七十四口已全部暴毙,尸体肿胀流脓,破烂不堪。但凡接近尸体的人也接连中毒,无奈只得一把火烧葬了了事。”吕策提起那场面也不由打了个冷颤,“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恶臭扑鼻,那公孙庄方圆左右,至今寸草不生,虫蚁绝迹。”
阿英听得心中发寒,不曾想到那世子府如今这般横行无忌。前日里那关中霸刀便自称靖南王府中人,而那晚夜袭的隐约还有飞螣门弟子,不知明里暗里投靠了世子府的门派还有多少,如今中原武林怕是有一场大浩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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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过闲话,几人继续登山,阿笑及戴平也顺势同路而行。
问及上山缘由,阿笑半真半假说是看热闹,戴平装模作样道与宁掌门神交已久,同道陨落深表惋惜云云,被石元庆拳头一吓唬这才吐露真言,说想来认识几个俊俏小娘子,再蹭一顿白席,毕竟泰山派如今已经穷得叮当响,无米下锅了。
行至金锁关三峰口,便见数个道人站在长阶处相迎,几人皆着藏青道袍,腰缠白布,剑坠八卦符,打头一人四十上下,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国字方脸,正是宁无涯亲传大弟子陆上修,亦是现今太华派继任掌门。
吕策急忙上前一步自报家门,寒暄不已。陆上修并不以几人籍籍无名而轻视,也不以戴平泰山派掌门之名而高看,只一视同仁谢过诸位远道而来,命身后弟子带几人入关。
刚行几步,忽感身后疾风阵阵,只见一道人自铁索桥飞身而来,一路脚不沾地,一口气奔到陆上修面前,嘶吼道:
“大师兄!师父是如何仙去的?师父怎地这般便走了?是我不孝,未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是我不孝......”
此人一身风尘仆仆,道袍破破烂烂,想是一路昼夜不停赶回华山,此时终见师兄,悲痛交加,七尺男儿也不禁哽咽。
“上淳师弟,道门看淡生死,你堂堂男子汉便要青天白日在这里落下泪来不成?”陆上修肃容教训师弟任上淳。
“至于师父缘何过身,你先回观,稍后我再予你详谈。”陆上修若有所指,而后瞥了身旁之人一眼。
装模作样试图偷听的吕策吓得一激灵,连忙加快脚步推着身旁人离开了。
阿英耳力过人,自然将这番话听了去。
宁掌门享年七十有三,虽武功盖世,毕竟年事已高,太华派讣告只言仙逝,未言暴毙,究竟是寿终正寝,亦或突遭横祸,江湖中早已传得五花八门,可太华山却一直闭口不言,此中似乎另有蹊跷。
举目所见,是这太华绝顶秀色千里,云气翻涌,可阿英心中却颇有一种不安之感,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抵如此。
第6章
太华派玉清宫,位于西峰莲花、南峰落雁、中峰玉女之间的一片山谷平峪中。
过了金锁关莲花桥,只见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琉璃牌坊高耸在前,牌坊之后是层层宫观,重重殿宇,依山势而上,散落在白云深处,真仿如是方外之境,蓬莱仙殿。
而此时目之所及一派缟素,耳中所闻哀乐阵阵,派中上下拽布披麻,悲痛肃穆,迎宾答谢,井然有序。殿前圆坪上设了度亡道场,十数名弟子身着法衣,焚香化纸,念经颂咒,超度亡灵。
阿英几人随道童至灵堂,行礼上香,跪拜祭奠,而后便被引领至玉清宫正殿。
正殿里座次分明,如他们这般无名之辈自是只能站在偏僻角落,只戴平一人因太华派心念五岳手足之情大摇大摆的坐了上座,他装出一副为父兄悲痛难当的模样,惹得身边洞庭潇湘阁的几位姑娘好不怜惜,他浑然忘了自己还沾了一脸一手的口水。
吕策第一时间脚底抹油,不多时灰溜溜的回来,摸了摸鼻子悻悻道,黄河帮的人还未到。阿英早看出二人在帮中大约是排不上名号,此番前来并非追随帮主,八成是自作主张凑个热闹,却也未加点破。
环视殿中,当今江湖中略有薄名的门派几乎都到了,蜀中神剑门、剑阁鹤鸣派,齐云山白岳剑派,云锦山龙虎派,洞庭湖潇湘阁......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姑苏谢家亦遣子弟前来致哀,却独独不见大光明寺高僧的影子。
说起那太华山与大光明寺间的罅隙,江湖之中已非隐秘。佛道两家,本就势不两立,大光明寺自诩受皇恩御赐,在武林中素来地位超然,当年湛紫光于佛武会上公然驳其颜面,后又自创太华派,被推举为天下道派魁首,两家梁子就此结下,数十年间可谓是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故而今日满座江湖豪杰,无一出家毳客,倒也无甚稀奇。
吕策好了伤疤忘了疼,有意在阿笑面前卖弄,遥指着在场的几大门派,细数人家的恩怨情仇,说得吐沫星子横飞。阿笑把玩着辫子,似笑非笑一言不发,也不知是真听了进去还是敷衍。
可数来数去都少了一行人,吕策不由纳罕:“这天下盟的人怎地没来?”
远在江南两广的门派都及时赶到,天下盟洛阳总舵近在咫尺,如何不见露面?
“我说吕二你这对招子还是趁早挖了给我下酒罢,没瞧见那厢坐的正是杨爷身边的大管家吗?”
一拄着单拐,邋里邋遢的懒汉,一瘸一拐晃悠过来,对吕策笑骂道。
“拐子刘?”
石元庆哈哈一笑:“多日不见,你小子竟然还没把那条腿输进赌坊里?”
“呸呸呸,你刘爷爷我百赌百胜,少跟我这儿添晦气。”
几人显然熟识得很,往来打趣了几句,百无禁忌。吕策也因此解惑,拍了拍脑门:“我竟忘了那档子事,怪不得杨爷没能亲至。”
阿英不禁问道:“天下盟发生了何事?莫非也如泰山派一般,遭了世子府毒手?”
这天下盟乃是以货商起家的马帮,有道是“蒲家船天下马”,说的便是行船四海的泉州蒲家,与商路遍及南北的天下盟。天下盟大当家杨雄杰,虽行商贾之事,却有一身好武艺,为人豪迈豁达,每每仗义疏财,江湖之中亦有一席之地。
吕策叹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天下盟富甲天下,自然招致祸患,燕廷三番四次寻由头欲将其治罪。前段时日天下盟奉命将一批关外的珍宝运往燕京,谁料刚一入金城就叫贼人劫了去,此事在江湖上已传得沸沸扬扬。此货与朝中贵人有关,唯恐燕廷藉机发难,杨爷想必是亲自前去料理此事了。”
阿英了然,那杨雄杰虽道上有名,到底还是以商立身,人在屋檐下,是万万不敢和朝廷作对的。
拐子六闻言却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半黄不黄的牙,“什么捉贼寻货,我看八成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不是怕被人晓得他戴了绿帽子,脸上无光!”
阿笑眨了眨眼,颇有些好奇:“什么绿帽子?”
吕策一听桃色艳史,顿时两眼放光:“这是怎回事?刘老哥你快给咱讲讲!”
拐子刘瞄了一眼左右无人,凑近来压低声音道:“这是听我一赌坊相熟的弟兄喝醉酒所说,他有亲戚正在那天下盟大总管身边当差。据说杨爷有一姬妾红叶随人私奔,杨爷怒火中烧,亲自带人去捉拿这对奸夫淫/妇,唯恐此事声张出去,这才借口丢货寻货,掩人耳目。否则天下盟一年到头不知要遭多少山匪贼盗,处处要杨爷出面料理,纵使大罗神仙他也分身乏术!”
吕策摸了摸唇上短须,啧啧道:“此话虽有理,可那杨爷是何等人物?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何必巴巴去追一小小姬妾,凭白堕了威风。”
“这你可有所不知,那红叶夫人乃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尤物!三年前未入杨府,便已是洛阳城中艳名远播的红牌,不仅才貌双全,还是天生媚骨,身有异香,入了杨府之后独占杨爷宠爱。我有幸曾远远瞧过美人一面,诶呦喂,只那娇滴滴一眼,差点没把我这副身子骨给看酥了……”
阿笑轻嗤了一声:“少见多怪。”
拐子刘上下瞄了她一眼,嘿嘿笑道:“小娘子别不服气,你虽也长得俊俏,却到底生嫩些,还是再长个三四年知了人事,再与人相较一二罢。”
阿笑闻言面色一沉,纤纤十指略过腰间绣花香囊,低头不语。
阿英对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不感兴趣,没多细思,石元庆似懂非懂,吕策却是听得心向往之,不住懊悔无缘得见佳人芳容。
拐子刘和吕策二人臭味相同,两人嘀嘀咕咕,挤眉弄眼的意淫着那美人之销魂,忽闻大殿外有太华弟子高声通传掌门至。拐子刘倒算识得大局,立马噤声,他嘱咐诸位切莫将他的话流传出去,而后便又一瘸一拐的晃悠走了。
片刻后,只见陆上修率一众弟子进入殿堂,在场众人无不起身恭迎。
但见他站定殿中,手中结印,神情肃穆,朗声而道:
“弟子陆上修上表,尊师太华山玉清宫二世掌门天梁子宁无涯,南山采药,遇仙不归,托质太阴,羽化成仙。愿太上洞玄灵宝天尊接引,太乙救苦天尊接引,永离三涂苦,早登东极府,永脱生死轮回之苦,往生东方长生极乐净土。无量天尊——”
话音落下,玉清宫内外百余名弟子皆随之唱诵:
“无量天尊——”
四字之音一时响彻宫观殿宇,仿如真仙降世,天外来音,群雄听罢,心神具哀,回想一代宗师阖然长逝,不少人就此潸然泪下。
陆上修拱手道:
“诸位武林同袍远道而来吊唁家师,太华山上下感激不尽,敝派已备下粗茶淡饭聊表心意,请诸位移步膳堂用膳罢。”
话音刚落,忽有一人霍地站起身:
“且慢!”
此人一身天仙洞衣,手持三尺玉笏,乃是云锦山龙虎派掌门,正一天师张治邪,他向陆上修作揖行礼,不卑不亢道:
“我等跋山涉水而来,固然是为宁掌门送行,却也有一事不明,只求陆道兄当面解惑。敢问陆道兄,宁掌门究竟因何亡故?其中可有隐情?”
此言一出,却是问出了在座诸人心中所想,不过皆碍于太华山之面,不知如何开口。这张治邪乃是玄门中人,与太华派同气连枝,他率先表态,其他人亦陆续开口。
“不错!”神剑门门主骆一鸣忍不住道,“我月余前才与宁前辈会面,彼时宁前辈身骨健朗,并无半分病态,怎会一夜之间猝然撒手人寰?如今江湖众说纷纭,唯恐伤及太华山清誉,在下斗胆请陆掌门明示!”
而后潇湘阁阁主丁云潇,铁掌无敌马骥老英雄相继应和,连那半吊子泰山掌门戴平也趁机嚷嚷了两句:“这有什么遮遮掩掩?再丢人的死法还能比得上我老爹吗?”
有人煽风点火:“难不成宁掌门技不如人,被人所杀?啧啧啧,你太华派的武功不是天下无敌,盖世无双吗?怎地连掌门都遇害了?”
有那下流之人不怀好意道:“保不齐是什么花柳病马上风,道家讲究采阴补阳,宁老前辈武功精深,那方面想必也是金枪不倒,异于常人啊……”
太华山弟子一时怒起,任上淳呵斥道:“师父尸骨未寒,外人休得在此放肆!”
“你个杂碎嘴里不干不净放什么狗屁?”小辈弟子林至远目眦欲裂,长剑出鞘直指那人,“今日若叫你囫囵个下得太华山,我便不姓林!”
那人也是个混不吝,嘴里呼和着“怕你不成”,就要接招。
一时间殿内七嘴八舌,有人真心关怀宁无涯之死,却也有人浑水摸鱼图谋不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忽而眼前有物一闪而过,却是那陆上修剑上八卦符被掷而出,飞过殿内,穿过大门,直冲殿前钟楼那木梁所悬的龙头莲座撞钟而去。刹那间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久久回荡于山门内外,闻者无不震耳欲聋,面露痛苦之色,有那体弱胆小之人,早已口吐鲜血,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良久钟声终于停息,陆上修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冷声道:
“家师身故之由乃敝派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闲杂人等再有多言,休怪敝派不讲情面!”
那日关中霸刀彭天罡道“宁老头子已归了天,玉清六君死的死残的残”云云,却也不尽是狂言。昔日太华真人座下六弟子威震江湖,风光无两,可惜时过境迁,而今天府子孙无风早夭;天梁子宁无涯已逝;天同子隋无懈多年前练功走火入魔,残废在床;天相子聂无为痴迷道术,无心门派俗事;七杀子楚无疆倒是正当壮年,武功绝伦,可惜他惯爱云游四方,一去杳无音讯,已有多年不曾回太华山。唯有天机子严无妄,却也终究是年过花甲,独木难支。
而今继任掌门陆上修当众露了这一手功夫,敲山震虎,正是要昭示天下,太华派雄风尚震,余威尚存,宵小之徒,勿扰勿近!
一片静默死寂之中,殿外忽传来一浑厚嗓音道:
“陆道长若不愿据实以告,不如邢某来替陆道长回答!”
第7章
但见一行十几人走进大殿内,老的老,少的少,三教九流,衣着各异,甚至好几人身上挂彩,一股血腥之气弥漫开来。
打头一人五旬开外,面目沧桑却不显老态,生得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尤其一双蒲扇大手,比寻常人还要大上一圈,显然是个掌上的练家子。
石元庆憨声憨气叫了一声:“邢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