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怀疑,只是此事着实蹊跷,我愿与你开诚布公而谈,自是信任于你,你我应当一同查明真相。”裴昀诚恳道。
谢岑轻嗤一声,似笑非笑道:
“当真开诚布公吗?千金手救必应是你师伯,逍遥楼楼主又是你师叔,你那神秘师门当真神通广大,我又何曾多问过?况且眼下你又同那‘玉公子’混到了一处,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么?小裴侯爷,你可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你——”
裴昀气结,却也无处反驳,只一字一顿道:
“我不曾忘记,只是你也莫要忘记得好!”
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疏离又戒备,谈话陷入了僵局。
他们心知肚明,二人皆欲查明真相,却也皆有私心,她不想抖出师门之秘,他也不想将谢家牵连其中,或多或少,他们对彼此有所隐瞒。
谢家,极乐天,逍遥楼,春秋谷,世子府,天书......
他们仿佛陷进了无边无际的迷雾中,纷纷扰扰,百思不得其解。
真相,究竟是什么?
......
谢文翰着仆从送走谢岑后,迎接来了今晚第三位客人。
“世子爷终于大驾光临,谢某已恭候多时了。”
谢文翰啜饮香茗,滋润干燥喉咙,抬头对来人微微一笑:
“我与世子明明早有约定会面详谈,世子爷却偏偏舍近求远,过五关斩六将求得四戒令才与我相见,实在叫谢某费解。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世子耽于酒色财气,沉沦其中。”
颜玉央面无表情落座:
“杜衡不是一直与你联系?”
“看来世子对明日之事已是成竹在胸了。”
“你如未十拿九稳,又何必与我合作?”
谢文翰不紧不慢道:“我清楚世子的智谋能耐,此番你我通力合作,各取所需,珠联璧合,岂不美哉?”
颜玉央却不以为意,他冷笑了一下:“当真珠联璧合?以逍遥楼财力人力,似乎并不需要旁人相助来分一杯羹,你不过是寻一挡箭牌罢了。”
“世子冤枉,逍遥楼小小江湖门派,势单力薄,怎敢与世子府日月争辉?”谢文翰貌似恳切道,“此番合作乃是真心实意,世子若不信,谢某即刻便将诚意献上。”
说罢命仆从呈上一薄卷丝绢,天长日久,绢布泛黄,其上所书之字如烟似云,变幻莫测。
颜玉央却连看也不看,只冷淡道:“这是你我早就讲好的条件,算不上诚意。”
“哦?那世子想要什么?”
“我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谢文翰忍俊不禁:“也罢,我允诺过凡得四戒令之人,皆可问我三个问题,谢某这一晚上已是解答得口干舌燥,便也不差一人了。世子请问罢——”
颜玉央自怀中取出一枚云中帖置于桌上,将其推到了谢文渊的面前。
谢文翰垂眸一扫,但见其上所绘乃是一尊造型奇怪的白玉像,人身鸟翅,面若好女,似妖似仙,下书三个小字“妙音鸟”。
“此物为何?”颜玉央沉声问道。
谢文翰拈起这枚云中帖,在手中把玩了几下:“这是佛经中记载的一种神鸟,名唤迦陵频伽,能歌美音,若天若人,故而民间称之为妙音鸟。相传当年西夏国主罔顾人伦,弑母杀叔,屠灭妻族之后,为冤魂所缠,夜不能寐,直至高僧指点,请了数尊妙音鸟像入宫,以其佛音梵唱驱散冤魂,这才得以安寝。故而西夏王室最喜妙音鸟,无论王宫还是陵寝,都四处遍布其像,用以趋吉避凶。”
颜玉央不置可否,接着又问道:“一年前,我同逍遥楼交易,询问西夏王室后人的下落,彼时得到了答案是天下盟盟主杨雄杰妾室红叶夫人,因其曾当众弹奏过《灵芝歌》,此乃西夏王室宫廷曲。后来我寻到此人,得知她确是西夏公主李仙玉之女,只是她从未在西夏王宫中生活过一天,又岂会听过《灵芝歌》?既然如此,逍遥楼究竟是如何知晓她党项后裔的身份?”
“其实这两个问题,本就是一个问题,而这问题的答案,世子不是已心中有数了吗?”
谢文翰淡淡浅笑,面容温和:
“不错,十三年前赤月蚀之际,日月山上朔月圣地中的西夏宝藏正是为我所得。”
他轻描淡写抛下石破天惊之话,颜玉央虽早有所料,可此时真正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心中猛然一窒,胸口绞痛不止,以至于整个人都在几不可查的颤抖着。
“昔日蒙兀人包围兴庆府之际,夏末帝派遣大批工匠在都城地下挖通长达数十里的隧道,将王室金银珠宝转移而出,而后为封口,便将这批工匠全部坑杀。其中有一工匠死里逃生,却双腿尽折,从此隐姓埋名,沿街乞讨为生。后来他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之时,侥幸被人所救,为了报恩,他便将心中埋藏了十数载的秘密说了出来。彼时距西夏灭国之时,正好过去一十二年,赤月蚀再现,宝藏重见天日。”
谢文翰顿了顿,又道:“而想必世子你也猜到了,我手中这篇朱明功,便也是从朔月圣地而得,三十年前叱吒风云的西海王白寒尔,所练朔月教传世神功正是朱明功。”
“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
颜玉央脸色惨白,紧要牙关,几乎是从喉间一个字一个字崩出了声:
“我只问你,当初你在武林中重金招募一批江湖人随你西出寻宝,其中可有一擅轻功的池姓女子?她人现今何在?”
此人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用尽办法诱他而来,不正是想用此事要挟他么?!
他一错不错盯着谢文翰的双眼,生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得到那个他其实早已知晓的答案。
“本来我尚不能确定,如今看来,你的确是当年那个孩子......当初若非是池姑娘,我们也无法破解圣殿前最后的机关。”
谢文翰煞有介事一叹:
“至于她身在何处,明日之后,我自会原原本本告知于你。还望世子以大局为重,明日按计划行事才好。”
第97章 第四十四章
这一晚,裴昀没再见到颜玉央,她以为他会寻她而来,可她在流霞坊等了一夜,始终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如此也好,以免最后撕破脸皮之时,闹得太过难看。
翌日,八月十五仲秋夜,终是来到万众瞩目的云中宴这一天。
宴席设在了那逍遥楼中主楼的顶层,此处为一片开阔厅堂,可容百十来张八仙桌,四周窗棂大敞,海景月色一览无遗,晚风吹过,清凉惬意。江湖豪杰集聚于此,人声鼎沸,高朋满座,当真有海上云中瑶池宴之盛景。
逍遥楼出手大方,酒是琼浆玉液,菜是山珍海味,然而众人却不是为了吃食而来,个个吵嚷着要得知天书下落。
那鹿梦斋的画先生出面主持大局:
“日落之后,楼主定会携天书亲自露面,请大家稍待片刻,尽享美酒佳肴。席间,我亦会呈上种种奇珍异宝,为众位英雄助兴,大家人皆有份,价高者得。天书毕竟只有一册,可我逍遥楼却不只天书一样宝物,众位英雄可要把握时机,不枉远道而来这一遭。”
话音落下,便有貌美如花的怜惜奴手捧一长托盘,娉娉婷婷的走了上来。
画先生揭开托盘上的红绸布,只见盘中乃是一柄漆黑的弯刀,鹿皮刀鞘,无纹无饰,看似朴实无华,却自有一股冷冽寒气扑面。
席上有人惊呼了一声:
“是裁云刀!”
画先生微微一笑:
“不错,这第一件宝物正是裁云刀。”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裁云刀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工匠莫邪所铸,切金断玉,所向披靡。那莫邪脾气古怪,每每铸成神兵杰作,只孤芳自赏,甚少出卖赠送,曾有侠客豪掷千金,都无法从他手中得到一把兵器。如今这裁云刀一经露面,自是引得众人激动万分,争先竞价。
独独那坐在角落里的千机叟何必光冷哼了一声,不屑道:“那老小子不过是沽名钓誉,自抬身价,所铸刀剑蠢笨不堪,哪及我的暗器轻便灵敏,巧夺天工,这帮不识货的莽夫!”
这位暗器大师与那位神兵巧匠素来不合,已是江湖上公开的秘密了,身旁戴平听罢却是没好气道:
“何老爷子你可省省吧,有能耐你也学学人家这买卖炒价的本事,莫忘了咱们还欠人家一屁股债呢!”
提及此事,何必光顿时偃旗息鼓,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这次是我赌昏了头,下不为例,待小老儿得了那昆仑神铁,回去闭关三月,好好造几样趁手暗器,这欠款很快便能还上了。”
戴平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真的戒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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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昀与谢岑、丁云潇及其弟子墨兰同行,四人对那逍遥楼所售卖珍宝皆无兴趣,只拣了僻静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裴昀趁机不动声色观察着在场所有人的动向。
天书固然是这云中宴最大噱头,可宴上众人并非个个都为天书。正如画先生所道,那天书毕竟只有一册,有人势在必得,有人浑水摸鱼伺机捡漏,还有人专程只冲云中帖上的珍宝而来。
随着宴席的进行,不断有宝物被呈了上来,有众人趋之若鹜的神兵利器,天材地宝,也有无人问津的筐箧中物。譬如那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便不废吹灰之力得到了名为苍山奇蝶的兰花种,而瞿家大小姐瞿明霞和九幽仙子常小蝶,及庐山派掌门夫人争抢一双刀枪不入的天蚕丝手套,押上了全部家当,仍是败下阵来,气得几乎要掀了桌子。
当然,也有人冷眼旁观,岿然不动,如白岳剑派聂聪老掌门,与铁掌开碑吴离前辈等,他们自持身份,老神在在,只静等天书出现。
然而裴昀在宴上巡视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颜玉央的身影,她心中不免隐隐升起不安,这人此时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她身旁的谢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丁云潇寒暄,一边也暗中留意着席间百态,忽听一道娇媚婉转的嗓音道:
“呦~瞧瞧这是谁?几日不见,我这侄儿越发俊朗了,近来又偷了多少女儿家的芳心啊?”但见一身段婀娜的美貌妇人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谢岑身旁,强行将裴昀挤去了一边,她面若桃花,眉如细柳,虽上了年岁,却也不减风情。
谢岑含笑招呼道:
“好久不见,三姑姑又年轻了。”
此女名唤于三娘,江湖绰号妙手观音,闻言眉开眼笑嗔怪道:
“乖侄儿嘴巴真甜,和你那冤家爹一个模样。”丁云潇一见此女却是花容变色,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姐姐有本事得云中帖,便不准妹妹也能得吗?莫非姐姐还在生妹妹的气?”于三娘掩口娇笑道,“不就是那年妹妹背着姐姐与文渊把臂同游天姥山嘛,这都过去多久了,姐姐怎么还记恨在心?好生小气!”
丁云潇冷声道:“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我只得一个亲妹妹,已故去了多年,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姐妹。”
“呦,那丁阁主真是好生孤僻可怜,平日里连个说体己话的密友也没有。”
而后不等丁云潇发作,于三娘又笑意盈盈的对谢岑道:
“乖侄儿,听说你要成亲了,届时三姑姑我可定要给你送上一份大礼。”
谢岑干笑了一声:“江湖谣传,算不得准。”
“疏朗要成亲了?此事我怎地不知?”丁云潇柳眉轻颦,“我有一外甥女儿,模样性情都还过得去,原先还打算将你二人凑作一对儿,现在看来却是有缘无分了。”
裴昀忍无可忍插了一句嘴:“丁阁主您那外甥女不是已经许了人家吗?”
妄想将卓菁与这浪荡子凑到一起,她是断然不许的!
可惜那几人根本对她不理不睬,于三娘与丁云潇兀自将谢岑夹在其中,这个要给他介绍自己徒儿,那个要让他相看娘家表妹,长袖善舞如谢岑脸上笑容都已经开始僵硬了。故去这么多年,还能惹得红颜知己为他争风吃醋,那多情相公谢文渊着实是厉害!
裴昀正暗自腹诽,忽觉腰间一痒,有什么东西几不可察间划过,登时一惊,猛然反手一扣,抓住了那只手臂,一个用力,将那小贼从桌子底下提了出来。
“疼疼疼疼!快松手!”
“放开他!放开他!”
两道清脆的童声先后响起,裴昀手中提溜着的是个瘦小的幼童,抱着他的腰气喘吁吁要往回拽人的是另一个圆胖孩子,两人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卢雉阁跟在那白水真人身后的两个童子。
裴昀挑开两人的衣襟,顿时掉出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小玩意,钱袋、铜板、扳指、玉佩,什么都有,她板起脸质问道:
“谁指使你们来干这偷鸡摸狗的营生来?若是不说,我便捉你们二人去送官,叫官老爷打烂你们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