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草丛中传来轻微响动,裴昀暴喝一声,长剑出鞘,人已掠了过去。
“别别别别杀我!”
悉悉索索一阵碎响,只见草丛中爬出一个浑身湿漉臭气熏天的人,匍匐在地连声求饶道,
“求各位大爷饶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裴昀一眼认出此人,惊讶道:
“戴平?怎么是你?!”
这小子当真是福大命大,两次灭门之变都让他逃过了!
戴平听见熟悉的声音,战战兢兢抬起头,藉着火光之亮,看清了裴昀的脸,当即瘫软在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云公子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何前辈呢?”
“我喝多了水酒,出门小解,不知为何楼里便着起了火来,我我我我我情急之下,从茅坑里爬出来的......”
此话一出,裴昀三人当即齐齐后退数步,离得他远远的。
戴平刚想说话,忽然浑身抽搐,面色发黑,俨然是毒发之状。
裴昀当机立断扣住一枚解药,丢进他口中,喝道:
“快咽!”
谢岑皱眉道:“这究竟是何毒?”“八月煞,卢雉阁的钱,流霞坊的酒,怜芳苑的香,鹿梦斋的墨中都被下了此毒。”裴昀对众人简短解释道,“逍遥楼楼主是当年极乐天教主之子,他勾结北燕世子府设下这场鸿门宴,便是为了诛杀当年围攻极乐天的八大世家门派,为父报仇。”
谢岑闻言脸色骤变,墨兰听得云山雾绕,戴平吞下解药,勉强缓过一口气来,喃喃道:
“我们喝了酒,又摸了钱,怪不得何老爷子刚才也这个模样......”
提起何必光,他眼中突然涌上泪水:“何老爷子......我当初返回去想要带他一起走,可他为了保护我被那黑衣人一刀杀了,何老爷子,你死得好惨啊......”
墨兰不禁也想起方才惨死的师父,心中且悲且痛,不顾那戴平满身恶臭,上前将他扶起,轻声道:
“男子汉大丈夫,莫再哭了,他们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忍见我们如此,我们...一同节哀罢......”
岛上草木茂盛,初秋天干物燥,火势很快蔓延开来。裴昀几人被逼到海边,试图寻找离开之法。
果不其然,原先停泊在码头的所有舟楫都已消失无踪,这场云中宴的杀招环环相扣,万无一失,誓要将所有宴上宾客一网打尽不可。
谢岑四下搜寻之际,忽见岸边隐蔽之处依稀存放着什么,当即喝道:
“那里!”
几人立即顺其所指,前去查看,惊喜发现那确是一艘被人以树枝杂草刻意掩盖的小船。
船身无损,帆桨完好,几人齐心合力将小船推入水中,正要乘船而去,岸边隐隐传来一道喊声:
“站住!留下船来!”
两大两小四个身影匆匆忙忙向这边奔来。
敌友莫辨,裴昀与谢岑登时警惕起来,各自亮出兵器,随时准备动手。
对方打头之人是个黑衣剑客,身影由远及近,与裴昀一经照面,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裴昀是万分惊讶,而上官尧却是嫌弃的翻了个白眼。
“一个两个都是瘟神,小爷遇见你们从没好事!”
谢岑刚要开口,他直接一摆手飞快道:
“行了,火烧眉毛没时间解释了!小爷是为了银子来逍遥楼的,但如今和你们一样都被那该死的楼主摆了一道,要不是小爷机灵留下后手,非得被坑死在这里不可!快走吧,那楼底还埋了火药,一会儿炸了开来,咱们一个也跑不了!”
说罢抬腿便欲上船,眼前寒光一闪,却是被斩鲲拦住了去路。
“你的事容后交代,这三人却是怎么回事?”
裴昀戒备的看向上官尧身后头戴面纱的女子,还有她一左一右牵着的元宝与银锭。
那女子伸手摘下面纱,在其余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惊愕下,露出一半美艳无双一半焦黑丑陋的脸,便正是那怜芳苑中的月夫人。
她望向裴昀的目光平静无波,幽幽开口:
“海上生明月,竟夕起相思。待安然离开此地后,我会将所知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第100章 第四十七章
海上迷雾,不辨东西,离开小瀛洲岛后,众人便迷失了方位。
小舟狭窄,裴昀谢岑等六大二小八个人在船上挤挤挨挨熬了一夜,天亮时分,才被晨起出海的渔船救起,几经波折,终是回到华亭。
海上云中宴一行,仿佛是武陵桃花,南柯一梦,所见所闻非人间仙境,富贵荣华,却是腥风血雨,险象环生。直到下船之后重新踏上码头陆地,众人心中还很是后怕,这一次九死一生,惊心动魄,但凡有半分差池,他们便绝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墨兰姑娘,戴平兄弟,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裴昀问道。
墨兰攥紧了手中丁云潇临死之前交给她的红玉短笛,缓缓道:
“我要回潇湘阁,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此仇不能不报,我要回去召集阁中的众姐妹,纵是寻遍天涯海角,也定要将那逍遥楼楼主找出来为我师父报仇!”
裴昀赞许的点了点头,这姑娘虽年纪尚幼,却坚韧刚烈,丁云潇将阁主之位传给这个徒弟,委实没有看错人。
“我也要给何老爷子报仇——阿嚏!阿嚏!”
戴平话没说完,接连打了数个喷嚏,昨夜他被船上忍无可忍的众人逼着跳进海里洗了半宿的澡,有些着凉,饶是如此现今他仍是隐隐约约冒着臭气,叫人不敢靠近。
“可我无权无势,光有块掌门烂牌子,连泰山剑宗的仇都报不了,只能说说大话了......”戴平哭丧着脸道。
墨兰于心不忍,柔柔开口道:
“戴公子若不嫌弃,便随我一同回潇湘阁吧。”
戴平叹了口气:“姑娘人美心善,小生感激不尽,只是人倒旗不倒,我就算还有一口气在,也得将这泰山剑宗的名号撑下去,断不能另投旁门别派,请姑娘见谅。”
墨兰颔首:“戴公子志气,倒是墨兰唐突了。此番多谢谢公子云公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各位保重。”
“墨兰姑娘保重。”
几人彼此道别,分道扬镳,墨兰与戴平一人南下一人北上,与裴昀一行人自此分别。
此时此刻,谁也不曾料到,便是这两个少年少女,两个连逍遥楼都不屑杀人灭口的无名小卒,这场景明元年云中血宴八大门派世家唯二幸存者,心怀血海深仇,此后历经重重险阻,场场奇遇,锲而不舍,精诚所至,终成一代人杰,在日后大光明寺佛武会上大放异彩,一战扬名天下。
只不过,那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如野草,如松柏,生生不息,代代不绝矣。
话回当下,在一旁等得老大不耐烦的上官尧终于等到了二人离开,遂迫不及待开口道:
“喂!闲杂人都走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把解药给小爷?”
他与月夫人亦身中八月煞之毒,昨夜裴昀虽同意了二人上船,却只给了他们半颗解药,勉强将毒压制了下去,不得另半颗解药,再过些时日,他们一样要死。
“你还要小爷解释多少遍?小爷认钱不认人!也是看那逍遥楼给的佣金高,这才屈尊降贵为他们办事,对什么极乐天世子府的阴谋一概不知......好吧,我确实遇见了那煞神世子,就是怕被他追究背叛之罪,这才准备好随时跑路的,没想到误打误撞派上了大用场!至于这个女人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见她从密道偷跑,一路尾随而已,我之前根本见都没见过她......”
话没所完,一物凌空袭向他面门,他眼疾手快出手抓住,摊开掌心一看,正是剩下的半枚解药。
“聒噪!”裴昀冷声道,“知道与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上官尧毫不犹豫将解药吞下,嘿嘿一笑:
“谢了,日后若有赚钱的买卖记得找我,杀人放火,盗宝埋尸,随叫随到!”
上官尧走后,房中便只剩下了裴昀,谢岑,月夫人,还有两个孩子。
银锭人小鬼大,见势不妙,拉起一旁呆呆傻傻的元宝欲偷偷溜走,却被裴昀长袖一挥,两娃娃齐齐四脚朝天向后栽去。
“手下留情!”月夫人一声惊呼。
裴昀充耳不闻,迳自上前解开元宝的衣衫,将他脖子上穿绳而戴的那枚墨玉指环扯了下来,对谢岑道:
“你来瞧瞧,可否能认出此物?”
谢岑狐疑接过指环,细细端详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缓缓吐出三个字:
“九连环。”
当初那韩斋溪府邸搜出的玄机盒中,除去和靖南王府往来书信外,还有一串只剩八环的墨玉九连环。眼前此物根本不是什么指环,正是那九连环缺失的最后一环!
他惊疑不定的看向元宝:
“韩家已满门抄斩,此子究竟是何人?”
“这恐怕就要问问月夫人了。”
裴昀目光深沉的望向那半张脸容貌尽毁的女子:“或者,南宫明月?”此女便是当年本已身死的极乐天夕使,笑面生叶欢手下心腹,南宫明月。
“不错,这孩子确是韩斋溪孙儿,如今韩家满门皆灭,他是仅剩的血脉。”
南宫明月幽幽一叹,“我既答应于你,自会信守承诺,将我所知一切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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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记忆起,南宫明月便长在烟花之地,生父不详,生母故去,鸨母收养了她,教导她琴棋书画,茶酒香道,一切取悦男人的方法。待她及笄,理所当然便开始接客,倚栏卖笑,迎来送往,如身边所有姐妹一般。
起初,她尚年少,花容月貌,才情过人,自是颇得达官显贵风流文人追捧,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们之中有人对她一掷千金,有人立誓非她不娶,有人为她相思成疾,个个情真意切,真心实意。然而渐渐地,随着她年岁渐长,楼中不停有更年轻更貌美的花魁娘子出头,那些她曾经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一个个离她而去,昔日山盟海誓最后都成了笑话。口口声声说视她如亲生女儿的鸨母,也逐渐露出狰狞势利的嘴脸,只为了那么一点点银钱,逼她去相好贩夫走卒下九流,她只要稍加忤逆,便是毫不留情的棍棒相加。
终有一次,她被一脾气暴虐的客人在床上折磨的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鸨母竟毫不留情的命人将她用一块破席子裹起,扔去了乱葬岗。
躺在冰冷肮脏的泥地里,奄奄一息之际,她如何也不懂,自己的一生为何如此?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便在此时,有一人从天而降,着玄衣覆假面,神秘莫测,如神如魔。
“是主人救了我,他不单单救了我的人,他亦救了我的心。”
他说,不是她错,是世人之错,众生皆苦,只因众生皆恶,什么正邪是非,礼教纲常,不过都是世人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北燕欺凌南宋,官府欺压百姓,男人欺辱女人,世道尽是如此,与对错无关,善恶无关,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人间即地狱,地狱即人间,极乐天与阿鼻道,本就没有区别。
于是她幡然醒悟,逆来顺受,千依百顺,只会换得旁人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与其纠结对错是非,不如想法设法变得更强,只有更她能凌驾他人之上,主导他人性命之时,世人才会真正的敬重她,忌惮她,畏惧她,崇拜她。
“主人将我带回了极乐天,教我武功,教我杀人技法,和我一样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教众。朝使崔旭,是太原崔氏的叛徒,昼使花盛,天生阴阳双性,是常人眼中的怪物,而我,是青楼妓子。我们都曾遭世人欺辱,被正道所弃,天地不容,只有极乐天是我们的家。我们上下一心,相亲友爱,谁若敢动我教众,管你是什么世家门派,还是高官显贵,我们必定追杀其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那些年间,黑白两道对极乐天三个字闻声色变,江湖之上,哪个敢还招惹我们?”
南宫明月微微一笑,神色间有傲然骄色,亦有悠远的怀念与眷恋,不只是对极乐天,更是对那一手成就了极乐天,恩赐他们栖身之所的人。
“极乐天上下,无不对主人奉若神明,我更是如此。可随着相处愈长,我渐渐发现,神明也自有苦恼,有痛楚,有求不得有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