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生无妻,唯有一子夜使叶问天,其母不详,生死不知,教中上下对此讳莫如深,南宫明月三番五次旁敲侧击都没有答案。她只知笑面生多年以来都对一人念念不忘,不惜以重金求得了迷香“绿罗裙”,自欺欺人在那一时片刻的恍惚中,窥得心中人模样。
“我虽常伴主人左右,却始终没得其真心,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主人多年挂记,却求而不得。”南宫明月自嘲道,“直到八大世家门派围攻极乐天之时,我才终于知道,问天亲生母亲,主人真心所爱之人,竟是那极乐天最过鄙夷的名门正派之首,鼎鼎大名的姑苏谢家家主,飞鸿仙子谢若絮。”
第101章 第四十八章
八大世家门派究竟缘何结盟围攻极乐天,南宫明月已是记不大清了,那些年他们与所谓的名门正派,假仁假义的武林世家,结仇太多,不外乎是她一时兴起虐杀了哪个正派子弟,朝使奸/淫了谁家姑娘,又或者是昼使随手灭了谁家满门。总之叫那帮人抓到了把柄,打着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名义打上门来,誓要将极乐天上下一网打尽。
极乐天总舵匿藏在太湖稠密水网之中,是一片连环小岛,少有人知其所在,平时岗哨警报,戒备森严,等闲之人亦无法靠近。而八大世家门派不知如何得到了路线,轻车熟路找了过来,攻了极乐天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战惨烈无比,双方血战三日三夜,杀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教中高手接连殒命,连她也不幸中了暗算,被江陵瞿家家主瞿长明一枚毒钉打在了脸上。她一命死不足惜,然最让她痛彻心扉的是,亲眼所见笑面生被谢若絮秋水长剑当胸贯穿,气绝身亡。
“那毒妇怎狠心如此?她可知主人念了她多久,爱了她多久?她怎能如此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忆及痛苦往事,南宫明月不由激动万分,整张脸都变得狰狞了起来,望之可怖。
到底还是长辈至亲,谢岑忍不住喝了一声:“住口!”
裴昀皱了皱眉道:“继续说,之后又是如何?”
“极乐天教众全军覆没,连总教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是跌落水中,被水流冲刷到了别地,这才侥幸存活。虽保得性命,可惜我的脸......”南宫明月轻轻抚上自己那半边焦黑丑陋的面颊,眸中划过一丝怅然。
极乐天覆灭之后,她同时失去了栖身之所与挚爱之人,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度日,不知在江湖上流浪了多久,直到多年后的一天,叶问天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因他常年如主人一般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当年轻而易举金蝉脱壳假死而逃。多年不见,他变了许多,眉宇间越发有谢若絮的影子,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和那些世家弟子似的装模作样,再瞧不出少年时与主人一般桀骜风采。我一见他,便心生厌恶。然而他告诉,他要为主人报仇,他要重建极乐天。”
只为了这一句话,她留了下来。
过去在极乐天中,她便被笑面生委派驯养死士,培养杀手,如今亦然。她不在乎叶问天是否在利用她,亦不在乎他究竟是否别有所图,只要能为主人为极乐天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别无所求!
“要同时对付八大世家门派绝不简单,必须要滔天的权势,天大的机缘,无数人力物力才能实现。我不知他具体谋划,逍遥楼诸事都是那画先生在替他打点,他也并不全然信任于我,除去报仇之事,他似乎暗中另有计划。”
南宫明月缓缓道:
“三年前,宋燕两国交战,他不知如何与那当朝丞相韩斋溪得了联系,遣了不少死士供其驱使,又为其出谋划策,周旋于宋燕之间,通风报信。及至前不久,韩相失势,抄家入狱,未免朝廷查到逍遥楼头上,问天将人手全部撤回,且将关键书信销毁,并与那韩相做了最后一个交易。”
裴昀不由问道:“什么交易?”
“外人只道韩家有三子五孙,却不知那韩家大郎还有一个外室,生了个天生痴傻的孩儿,正是这个傻儿终能在韩家灭门之灾中逃过一劫,是韩家仅存的血脉。”
裴昀与谢岑随着南宫明月的目光,看向那呆呆愣愣,懵懂无知的胖元宝。
谢岑嗤笑了一声:“什么交易,该说是威胁。”
九连环九环缺一,缺的那一环正是没入祖谱的私生子元宝。怪不得那韩斋溪本来有恃无恐,一见九连环却突然决绝自尽,原是那叶问天以元宝的性命相要挟,逼他不得招供出逍遥楼存在。而韩斋溪自知把柄落在人手,逃不过满门抄斩的下场,为韩家保存最后血脉,不得已咬毒自戕。
前因后果至此,一切已是明了。
“问天将这孩子交由我看守同时,告知了我云中宴之事,彼时我明白,我们筹谋了多年的复仇,终将得以实现。只是我却不知,他疯狂如斯,不惜同归于尽,用整个逍遥楼来陪葬。”
南宫明月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我不在乎一死以报仇雪恨,只是他不该骗我,不仅骗了我,还骗了逍遥楼中所有人,我怜芳苑的姑娘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这一切不禁又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场极乐天的灭顶之灾,一样的尸横遍野,一样的火光冲天,在极致的毁天灭地中开始了所有,结束了所有。
起始亦是终,这一次,她终是又失去了家。
“这亦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裴昀皱眉道,“他纵使报仇,又何必同归于尽?将辛苦多年建立的偌大基业毁于一旦?他连逍遥楼中自己的心腹手下都不放过,无论是画先生,上官尧还是你,一样中了八月煞,一样被困于火海,他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此中缘由,我便不得而知了。”
南宫明月摇了摇头,神色平静道:
“如今,我已将所知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于你,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她向元宝银锭招了招手,两个娃娃颠颠跑了过来,丝毫不怕她可怖的脸,双双扑进她的怀中,接连道:
“月姨,元宝怕......”
“月姨,不要丢下我们两个!”
南宫明月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温和慈爱,她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娃娃的头,柔声道:
“元宝银锭乖,月姨也不想丢下你们,只是,世事无常,月姨这一辈子都是身不由己......”
她低低叹了口气,抬头对裴昀谢岑道:
“我毒入骨血,早已是强弩之末,银锭只是江湖孤儿,与此事无关,元宝虽是韩斋溪之孙,却自幼痴傻,心智不足,对一切懵懂无知。我知晓你二人身份,你们若想斩草除根,今日便将我们一并杀了罢。”
谢岑不禁看向裴昀,由她来做最后决断。
裴昀一言不发,上前拉过南宫明月的手腕切脉,知其没有说谎,她确实已是毒入肺腑,时日无多,能撑到今时今日,已是奇迹,大抵是为了亲眼得见大仇得报吧。
裴昀忍不住道:“你确实是苦命之人,可你不该将自己的伤痛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当年极乐天犯下昭昭血案,多少人惨遭其害,如今又再添这许多杀孽,便只有你们极乐天的人命是人命,仇怨是仇怨,旁人的性命一文不值吗?”
南宫明月不为所动:“要杀便杀,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以为我是那阴险狠毒的韩斋溪,还是你们作恶多端的极乐天?”裴昀冷哼了一声,“杀老幼妇孺,垂死之人?我还没那般下作!”
她一把将元宝拽到了面前,把那枚墨玉环塞进了他怀里,捏起他哭花了的圆胖小脸,不顾他是痴是傻,懂与不懂,强迫着他与自己对视。
她一字一句道:
“你记住,我姓裴名昀,家中行四,你韩家满门皆是被我所抓,因我而死。你祖父通敌叛国,祸乱朝纲,害我裴家家破人亡,多行不义必自毙。日后你长大成人,若能明辨是非,切记以此为戒,行善积德,做磊落君子。若你黑白不分,冥顽不灵,执意报仇,我亦随时奉陪!”
元宝小脸煞白,似懂非懂的听罢这一切,又晕晕乎乎的被放了下来,银锭一把将他拉回了身边,两人抱在一切,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裴昀垂眸扫了一眼这一大两小三人,将八月煞的解药扔在了他们面前,淡漠道:
“都走罢。”
无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极乐天与八大门派之间的恩怨,她裴昀都是局外人,轮不到她来断这个官司。
南宫明月面露诧异之色,沉默许久,终是伸手拿起了解药,她没有道谢,亦没有感激,就这样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娃娃离去了。
临走时,她只留下一句幽幽叹息:
“或许,主人也不全然是对的,只是,我已没有机会找到真正的答案了......”
“现在,我们该如何?”
谢岑问裴昀道。
云中宴一行,谁能料最后是这般结局,无论天书一事,还是极乐天一事,都落得个支离破碎,虎头蛇尾。颜玉央扬长而去,叶问天消失无踪,此事究竟该如何了结,他们又该如何回去覆命?
“我们似乎还差了一个人没有对质。”
裴昀深深瞥了他一眼。
谢岑不语,脸色不甚好看。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谢文翰是谢老前辈与笑面生之子?”
被如此直言挑明,谢岑终于无法再逃避,他长长一叹,低声开口道:
“我确实有所怀疑,只是不敢肯定。”
“谢家这些年来一直有传言,祖母少时曾失踪一年有余,与人私定终身,在外有一私生之子。谢文翰出现在谢家之时,我第一时间便去查探了他的身家底细,他确实是谢家一旁系子弟,父母俱全,族谱有名,只不过幼时便称在外游历,踪迹不详。若干年后他突然出现,深得祖母宠幸,此事本就甚为可疑。”
“而我之所以一直对你隐瞒,不过是不想谢家与极乐天亦或逍遥楼有所牵连。”谢岑苦笑一声,“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一切已是不言而明了。”
裴昀虽不忿他的私心隐瞒,差点将他们统统害死,但却也多少明白他的苦处,亦如自己不愿将师门扯入其中一般。
只是可惜,如今他们两个都不能再独善其身了。
“无论真相如何,我们终究还是要去面对。南宫明月不过是他人棋子,所说所知未必就是全貌。走吧,我和你一同回乌衣庄,去拜访一下谢老前辈,看她如今是为孙儿生死未卜而愁眉不展,还是为儿子平安归来而兴高采烈!”
第102章 第四十九章
仲秋祭月,华亭凶宴,海上云中,血海尸山。云中宴上惊天巨变,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姑苏谢家嫡长孙谢岑、剑阁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齐云山白岳剑派掌门聂聪、洞庭潇湘阁阁主丁云潇、江陵瞿家大小姐瞿明霞、鄱阳湖落星山庄少庄主薛浣,六大世家门派齐齐遇害,除此以外还有百十来名江湖豪杰、武林高手,都与那逍遥楼一同付之一炬。如此惨烈血案,人人闻之色变。
有关二十年前魔教极乐天云云,早已是陈年旧事,知之者甚少,没有一人将这云中宴惨案与当年那极乐天灭门往事联系到一起,眼下所有武林同道、世家门派只纷纷将怒火指向了一处——大燕国世子府。
传闻那逍遥楼与世子府暗中勾结,以天书做诱饵,引江湖人士前往,为的就是一举铲除中原武林,为他日北燕挥师南下打前阵!
一时之间,江湖黑白两道同仇敌忾,人人自危。
此事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可真相如何,早已无人在意,许多隐秘,许多旧闻,就这样泯灭于岁月长河之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石沉大海,再不起波澜。
.太湖东山,乌衣庄
十五已过,圆月亏凸,虽再无清辉洒地,却仍是月华如练,映照着上下缟素的谢家庄更添几分凄清惨淡。
谢若絮负手立在中庭,抬头遥望黛色苍穹,不期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小灵山周家庄严阵以待魔教来袭,与众人等了许久,夜半时分,月上中天,其余人昏昏欲睡,只有她依然警醒,如今夜一般若有所觉,来到院中散步。那人一身玄衣从天而降,没有戴那张人尽皆知的假面,却是露出了俊朗不凡的真容,笑眯眯对她道:
“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人老了便会怀旧,近来犹是如此,她常常不经意便在脑海中浮现起旧日的种种细节,与那个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终其此生,她是谢家小姐,名门侠女,世家家主,高高在上,杀伐果决,人人对她毕恭毕敬,只有他一个,唤她小姑娘。
只是这个人,却再也不在了。
被她亲手所杀,再也回不来了。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睡?”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庭院,谢若絮心中一颤,猛然回首,没见到预料之中的人,却是见到了与她那不肖过继之子一模一样,风流多情的一张脸。
谢若絮双眼微眯,沉声道:
“你还活着?”
“我死里逃生,祖母似乎并不乐见。”谢岑手摇折扇,悠然迈步走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老太君月下缅怀,是在等孙儿头七还魂,可惜了这府中一片素裹,倒是孙儿我自作多情了。”
谢若絮既不欣喜也不惊讶,只淡淡开口道:“你能死里逃生,自是你本事过人,我又有什么乐见不乐见。”
“不知老太君究竟在等何人?是我叔父谢文翰?极乐天夜使叶问天?还是逍遥楼楼主中书君?”谢岑一字一顿道,“可惜啊,无论是谁,老太君今夜都注定要失望了。”
“看来你已知道了不少事。”
“是知道了不少,但也有许多不知,还请老太君为孙儿解惑。”
谢岑一错不错的盯着她:“你明知云中宴是一场骗局,仍是任我前往,为的便是让谢家嫡长子身死华亭,洗去谢家与极乐天勾结之嫌,更是为我那叔父扫清障碍,堂堂正正继承谢家,我说得可对?”
谢若絮不置可否:“我早已告诫过你不该赴宴,你素来自视甚高,一意孤行,最后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既放出狂言,不屑继承谢家家主之位,违反谢家家规,沾染朝堂是非,我又何必再继续纵容你?”
“老太君切莫本末倒置,明明是你与魔教教主旧情难了,纠缠不休,将魔头之子假作谢氏子孙鱼目混珠,就算我有心继承谢家,恐怕也轮不到我吧。”
“放肆!”
谢若絮勃然大怒,周身气劲暴涨,狂风卷起落叶无数,门楣回廊悬挂的白绫纸灯皆随之而动,森然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