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劲跺了跺脚,走出屏风去,往门口走,还没到门口,他便听到了殷北急匆匆的脚步声,而且是一边走一边劝:“您误会了......当真是误会......”
殷北无可奈何,另外一人却是一言不发,只是走,径直走到了邬瑾跟前。
小厮正好挂上点亮的红灯笼,火光“忽”的一下照亮了来人。
是邬母。
邬母的面孔黧黑,满脸干枯的皱纹,皮包了骨头,一切苦难都在她脸上留下了枯萎的痕迹,唯独眼睛亮的吓人,灯火映在她眼睛里,简直就像是燃起了两簇火光。
“阿娘。”邬瑾看向殷北,殷北立刻会意,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
邬母打量着邬瑾,看他身上所穿的白色斓衫,合身、妥帖,针脚细密,一般的铺子里做不出来,再看他所处的地方,宽阔、舒适,黑漆座屏在青光里泛出一层油润的光。
这是个富贵窝,而她的儿子陷入富贵窝里,出不来了。
“老大,”她盯着邬瑾,“外面都说、说你喜爱莫家姑娘,是不是真的?”
邬瑾回答:“是。”
“那时候,让你来做斋仆,你是不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是。”
“你推脱着不肯成婚,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我这个做娘的,倒是小看了你,你知不知道莫姑娘是没有兄弟的,她要成婚,是要招赘的。”
“知道。”
“莫姑娘知不知道你想的这些事?”
“她不知道。”
邬母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春闱没有考中,是不是故意而为?”
邬瑾垂首:“是。”
话音刚落,邬母已经扬起手来,使劲全力,一巴掌打在邬瑾面颊之上。
邬瑾脑袋一偏,耳中嗡嗡作响,再看邬母时,邬母已是涕泪横流,大骂道:“畜生!”
“一家子辛苦供养你念书,指望你光宗耀祖!结果你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把爹娘、把你兄弟全都不要了!一门心思钻到这个——”
她伸出手指,气喘吁吁指向周遭:“钻到这个富贵窝里头来了!”
她脚下一晃,邬瑾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邬母却是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咬牙怒骂:“你放着通天大道不走,偏偏要来这家里做猪做狗!”
她骂出了满头的汗,扬起手,想要再打一个耳光,然而看着邬瑾脸上浮起的五指印记,她下不去手了——这个儿子,是她的心头肉,从小跟着她苦过来的,她没打过他一个手指头。
舍不得啊。
放下手掌,她用尽心中力气,哭号一声:“你怎么对得起爹娘啊!你......你这不孝子......”
一句话未说完,邬母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眼前忽然一暗,整个人笔直向前栽去。
“阿娘!”邬瑾惊呼出声,上前一步,紧紧接住邬母,“殷北!快请李大夫!”
殷北一直站在门外守着,听到邬瑾叫喊,连忙应声,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邬瑾抱着邬母,冲进屋内,将她放在榻上,双手颤抖个不住,强自镇定掐住邬母人中,又不住摩挲她心口,眼见邬母转醒,才松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他匆匆去捧茶来,扶起邬母:“阿娘,喝点水。”
邬母紧闭着嘴,不肯喝莫府的茶,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挪动到榻边,躬身穿了鞋,一把攥住邬瑾的手:“回家!”
这样的富贵之地,她躺不得,她不能把前程大好的儿子赔到这个里面来。
她的手坚硬成了生铁,不容许邬瑾有任何挣扎。
第186章 棍棒
邬母拉拽邬瑾,勒令他和自己家去,李一贴匆匆赶来,她也不曾停下,一定要将邬瑾立刻从这深渊中解救出去。
邬瑾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母亲往外走。
夜已黑,沿途之中,偶有灯火的地方,能看到一团团的小飞虫聚集在一起,张着翅膀,前仆后继地扑入火中。
一钩弯月,大放明光,照在地上,如同汪了水一般,树影横斜,凉风入袖,夹杂着蛙鸣鸟叫,夜景分外清幽。
然而母子二人都无暇去看,邬母健步如飞,邬瑾紧随其后,汗已经湿透前胸后背,内衫一片片贴在身上,令人十分不适,他无知无觉,只是疾行。
母子二人步入十石街时,街道两侧屋中,黯淡无光,然而门窗之后,全都有眼睛,鬼鬼祟祟,兴奋之中夹杂着虚假的惋惜——原来邬瑾并非出淤泥而不染,也和他们一样卑劣无耻,甚至比他们的嘴脸更加难看。
目光如同利箭,全都射在邬母身上,邬母要强了大半辈子,如今让人在背后这般戳了脊梁骨,颜面荡然无存,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上一般,狠狠一咬舌尖,口中迸出一股鲜血,才勉强支撑着走回家去。
天井中点了一盏油灯,邬意惶然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见邬母回来,连忙回到正屋去:“爹,娘和大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经传来邬母呵斥之声:“跪下!脱衣!”
邬瑾伸手解开丝绦,将斓衫脱去,搭放在竹竿上,又将里衣脱下,整齐搭上竹竿,赤裸上半身,只着膝裤,跪倒在地。
邬意推着邬父出来,眼见邬母从厨房取出烧火棍,面色铁青,登时瑟缩在了小轮车后面,不敢上前求情。
邬父咳嗽一声,没言语。
邬母抄着烧火棍,厉声道:“从今往后,你和莫府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做不做的到?”
邬瑾摇头:“儿子做不到。”
邬母那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将心狠狠一横,扬起烧火棍,“砰”一声重重打在他背上。
一棍下去,邬瑾背上当即浮起一指厚的红痕,他咬牙忍耐,半声不出,等到邬母打过之后,才恳切道:“阿娘,莫家于我有恩,亦有师恩未报,如今莫节度使已是这般情形,莫姑娘周遭虎狼环伺,儿子......”
“闭嘴!”
邬母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心已经冷了半截,低头看邬瑾,只觉得这儿子高高大大,肩宽背厚,分明已经长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大人。
他自幼聪敏乖觉,然而从进入莫府开始,他就变了,不再是那个事事以家为先的儿子,不再是苦读圣贤书的学子,反而为了一个还没成人的小姑娘,和家人离心离德。
多年心血,毁于女色,十年寒窗,不敌富贵。
她高举起烧火棍,携着满腔怒焰,重重打在邬瑾背上:“什么莫姑娘,咱们家里高攀不起!”
再一棍,她骂道:“你读的哪本书,教你这般不孝,弃父母于不顾!什么师恩,教你做这等下流无耻之事!连前程都抛了!”
又一棍,她冷声道:“你心里要是还有爹娘,从此往后,再不要往莫府去。”
她打出了自己的眼泪:“你要是心里没有爹娘,现在就可以走,随你去入赘!”
棍声沉闷,整条十石街都在沉默的听,风吹树枝,树枝打的墙瓦“啪啪”作响,一只野猫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从屋顶上纵身而过,逃之夭夭。
邬瑾背后皮开肉绽,冷汗涔涔,邬父连声道:“够了,够了!”
他心中焦急,伸长胳膊就去夺邬母手中烧火棍,合身一扑,“砰”一声摔倒在地。
“爹!”邬意惊呼一声,连忙奔上前去,邬母也慌忙丢了手中烧火棍,跑上前去,要将邬父搀起来,怎料精疲力尽,一时竟没能搀起来。
“阿娘,我来。”邬瑾膝行上前,绕到邬父身后,改跪为蹲,两只手从邬父腋下穿过,箍住他前胸,提起一口长气,将邬父从地上拔起来,放进小轮车里。
他背上棍痕朱紫相交,如此用力一挣,顿时鲜血直流,他吞声忍泪,复又跪地,言辞恳切:“爹,娘,保重身体,先去歇着,明日再训儿子,也不晚。”
他看向邬意:“快推爹进去,看看摔伤没有。”
邬意连忙邬父也推进屋里去,又出来把邬母也搀扶进去,见邬瑾一个人跪在那里,就悄悄跑出去,钻进厨房,从矮橱里取出一块白饴糖,藏在袖中,等到邬瑾身边时,火速弯腰塞进邬瑾嘴里。
“哥,你等着,我去拿药,阿娘手劲大的很。”
他像只小耗子似的进进出出,悄悄给邬瑾上药,同时很不想邬瑾和莫府恩断义绝——月初,莫府还送了樱桃来呢。
屋子里,邬母擦了眼泪,拿出钥匙,翻箱倒柜,把莫府送来的药材等物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养出来这样的孽障,还不如打死,当做没生过!拼了命的送他念书,就只养出来个白眼狼!”
她把布料也找出来:“去年进京我就看他不对劲,哪里知道那时候他就存了这么不孝的心思!哪里那么凑巧,就让人把试卷污了!”
邬父叹气,把她取出来的一匹素绢理齐整:“我看他心里有数,孩子太聪明,咱们做爹娘的,是管不住的,你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明天我再好好劝劝他,让他发奋读书,等他高中了,咱们能配的上人家,才好去提亲。”
邬母打叠好东西,预备明日还给莫府,坐在桌边,看着油灯道:“我看着莫姑娘,就跟看着那天上的仙女一样,生的好,教养的也好,自己也有主意,小小一个姑娘,能够带兵打仗,这样的姑娘,不会往外嫁。”
说着,她冷笑道:“咱们家小,也容不下这一尊大佛。”
一想到邬瑾为了莫聆风,弃了春闱,心头那把业火便按捺不住,将这一个“莫”字恨到了极致,脑顶心都是火。
她扭过身去,看着邬瑾还跪在那里,邬意坐在一旁,瞌睡连天,回头对邬父道:“明天先让老二把东西送过去,再去饼铺,我在家里守着老大,从今往后,只让他在家里读书。”
邬父点头:“老二现在也会做饼,你在家里也好。”
第187章 流言
翌日,邬意借来一辆独轮太平车,堆放着莫府送来的节礼,出十石街送还莫府。
黄牙婆站在李鳏夫脚店前,见那上面华光锦绣,眼酸眼馋,恨不能自己也生个邬瑾这样的儿子出来,立刻送去莫府入赘。
可惜自己那个儿子粗头粗脑,大字不识一个,连莫府的门都进不去。
她看着邬母打扫门前落叶,冷嘲热讽:“邬家嫂子,你这就打算跟莫府撇清关系啊,你男人当初从雄石峡掉下来,要不是莫家伸一把手,你们日子可没有现在好过啊。”
邬母充耳不闻,只把笤帚舞的虎虎生风。
黄牙婆啧啧两声:“要我说,还是你们家瑾哥儿有本事,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难怪这么多做媒的,他一个都看不上,原来是发了宏愿,要去入赘,也是,傍上莫节度使,这几辈子都吃穿不完。”
李鳏夫边擦桌子边道:“别瞎说。”
“什么瞎说,”黄牙婆一挑眉毛,“我可都听说了,那好几年前,瑾哥儿就冲着莫府使劲了,每天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就是为了攀龙附凤,就连那解元的名头,也是莫节度使给他的!”
她冲着邬母大声道:“叫瑾哥儿也提携提携我们,别自己一个人发财!”
一旁的窗户伸出个脑袋来,嗤笑道:“难怪进京赶考,什么都没考出来,原来是个草包。”
黄牙婆冲着屋子里大喊:“瑾哥儿,你倒是说说,那莫姑娘看上你没有?还是只拿你当奴才使唤?”
十石街又站出来几个妇人,一边抓着瓜子磕,一边看热闹。
“人家是金枝玉叶,瑾哥儿只怕是一场空。”
“什么一场空,听说在莫家捞了不少银子,莫姑娘手指缝里露出一些来,都够咱们吃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说莫姑娘随手就拿两颗南珠送人呢。”
“瑾哥儿真是看不出来,平常装的好像圣人一样,我说当初中了解元,别人送他金银都不要呢,原来暗地里已经把自己给卖了。”
“这男人的色相卖起来,身家可不低。”
在一片污言秽语之中,邬母一言不发,拎着笤帚回家,随后把门死死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