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流言并非邬母紧闭大门,便可以阻挡。
宽州城中流言蜚语,向来是插着翅膀四处纷飞,更何况事关莫府——莫府家业庞大,随手赠给国朝便是百万贯,再有莫聆风在堡寨中杀敌,更令这流言增色不少。
文会之上的诗词纷争,被人在茶余饭后反复咀嚼,添油加醋,到最后已是面目全非。
悠悠众口,难以堵塞,不过是半日时间,邬瑾身上已经添了无数道罪名,从前秋闱之名也被诋毁的一文不值,舞弊之言甚嚣尘上。
他们自恃目光雪亮,洞彻真相,对邬瑾群起而攻之,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光明正大。
总之,邬瑾已经是臭名昭著,是过街老鼠,是州学不容、学子不耻之败类。
在一片灼灼之言中,程廷呆在家中,忧心忡忡。
州学已经不许邬瑾前去旁听,他只上了一课,便因殴打图南学院学子而被迫归家——那学子冲入州学,将粉壁上所贴的“图南书院”四字收走,又将邬瑾所写的“斐然书院”四字扯下撕碎,他一屁股就把人坐了个扁。
程廷归家之后,程父难得的没有对他痛下打手,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方胜,让他交给邬瑾。
他没打开方胜,而是先差胖大海去查问邬瑾在何处,胖大海出去转了一大圈,回来告诉程廷,他在饼铺找到邬意,邬意说邬瑾让他娘关在家里了。
程廷听了,忽然问道:“饼铺生意如何?”
胖大海摇头:“没生意。”
“他娘的!”程廷用力一锤桌子,怒骂一声,廊下挂着的鸟也跟着骂了一句:“死蛤蟆。”
程廷爬到床上,把手伸向床缝里:“死蛤蟆,做的绝,等聆风回来,你等着瞧吧!”
他一边骂,一边摸索,从缝隙里掏出来两个大银子——这二十两银子,随时可以让他坐船去湖州,是他的老本。
将银子和方胜一起贴身放好,他看了看天色,见乌云罩顶,便拎了把伞,先去趟莫府。
莫府中,殷北也正打算去堡寨给莫聆风送信,程廷拦下他,让他等一等,若是邬瑾有信要给莫聆风,正好一起带去。
他让殷北将邬瑾常看的书取出来,直接抱在怀里,匆匆往十石街走,十石街上都知他身份,又和邬瑾是挚友,因此全都闭上了嘴,不敢多说。
程廷轻车熟路,大敲邬瑾家门,开门的是邬母,他看邬母神色憔悴,劝解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干脆只叫了声“伯母”,说自己给邬瑾送书来。
迈过门槛,他一眼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穿一身细布素白道袍,头上簪着一根木簪,端坐在廊下,正在看书。
他很干净,在重云和氤氲的水汽之下,干净的纤尘不染,甚至有了剔透之感。
他捧着书,却未看,只是出神,忽然听得门响,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程廷前来,心中一暖,起身相迎,笑道:“你怎么来了?”
“给你拿书来了,”程廷走过去,扬了扬手中的书,“要下雨了,屋里坐去吧,这一路我是又热又渴。”
他扭头对邬母道:“伯母,劳烦给我一盏茶。”
邬母答应一声,进厨房去烧火,邬瑾接过程廷手中的书,见那本《易经》也在其中,便叹道:“辛苦你。”
“见外。”程廷随着他迈步进屋,一靠近邬瑾,他就闻到了一股辛辣的药味。
“你娘打你了?”
“嗯。”
程廷在挨揍一事上经验丰富,一边拉开凳子坐下,一边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自己的养伤秘籍,传授完后,他将方胜取出来,递给邬瑾:“我爹给你的。”
邬瑾接在手中,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是“否卦”二字。
他心头一跳,连忙去取那本《易经》,翻到第十二卦否卦细看。
此卦异卦相叠,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此乃天地不交,万物不通之象,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小人道长,君子道消。
何解——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这一卦,足以让邬瑾处变不惊,从容镇定。
第188章 写信
邬瑾握着这本薄薄的书,感受到了书中三代人的力量,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他捧着书,在床边坐下,空荡荡的心确实是在骤然之间满了起来。
他心里装着他的“道”,装着温柔的人和物,外面的疾风骤雨,并没有刮去他的坦荡和磊落,他能挺过去。
邬母送了茶进来,双目四顾,见二人似是看书,便退了出去。
程廷看着邬母,坐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好似邬母的目光成了鞭子和绳索,要牢牢在邬瑾禁锢在一条路上,绝不许他行差踏错半步。
可怜。
邬父、邬母的期望,整个邬家的责任,恐怕从邬瑾懂事起,就已经担在肩上,爹娘花在他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在无声索要回报。
而邬瑾为人子,不能反抗,只能接受。
他伸手一扯衣襟,有些喘不过气来,端起茶喝了一口,从腰间取下西川纸扇,“啪”一声打开,用力扇了两下:“热。”
邬瑾起身撑开窗,看一眼天色:“要下大雨了,是闷热。”
程廷连扇了几下,从怀里取出两锭大银子来,放到桌上:“你家的饼铺,恐怕要关门了。”
邬瑾默默看了银子一眼:“你收着吧,家中还有银子,我也会去莫府管事。”
程廷诧异地看他:“可是外面......还有你阿娘,会让你去吗?”
邬瑾笑道:“闲言碎语,当它是耳畔清风,我阿娘那里,我自去说。”
程廷心下佩服他,忽然想起昨日王知州所说的事,连忙道:“考票的事,我回去再和我爹说,让他想办法。”
邬瑾摆手:“程知府公务繁忙,不必为我烦恼,此事我有了章程。”
“什么办法?”
“王知州不是说他在一日,就不会给我用印?”邬瑾笑道,“换一个知州,考票自然就能盖上州印了。”
程廷瞠目结舌,伸手掏了掏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是说......”
邬瑾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王知州——堂堂朝廷大员,知宽州一切军政要务,却贪挪军饷,无功于民,欺上瞒下,要拿他的把柄,不容易,但也并非无路可走。
而且他能纹丝不动,势力自然是盘根错节,欺上瞒下,以银钱铺路,将上下左右都变成了同党。
要动他,需得下苦功。
邬瑾心中分明,然而并不打算此时动作,他深知莫聆风此时就需要这个欺上瞒下的恶徒,否则王知州挪窝,皇帝另派人前来知宽州,她便不能像如今这般便宜行事。
现在只能做足准备,等待莫聆风彻底吞噬堡寨的那一天。
思索整整一夜,他心里有了数,所以对考票一事,并不慌张。
“我想给聆风写一封信,你帮忙送去给殷北吧。”
程廷站起来,让出椅子,点头道:“殷北正要去堡寨,让我拦了下来,我就猜你要写信。”
邬瑾研墨铺纸,提笔半晌,才落笔写道:“聆风,府中花园芰荷绕池,花压水榭,山鹛之声,呕哑嘲哳,九思轩内,树影阴阴,晨风冷冷,缸中沉李浮瓜,冰碗中乳酪似雪。
一切皆如常,满目尽是旧,勿念。
我学延陵之高,长哭三遍,足矣,日后纵有雷霆霹雳临身,我眼光乃出牛背上,神色不变,矢志不改。
另,忽解‘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之意。
四月二十二日,邬瑾。”
程廷离去时,云层已经压的很低,潮气从地底钻出,悄无声息伏在人身上,邬瑾只觉得浑身黏腻,虽然无汗,衣裳也贴在了皮肤上。
将程廷一直送到街口,他笑了一笑:“快回,要下大雨。”
程廷揣着自己的两个大银子,带着邬瑾写给莫聆风的信,看着街上钻出来的鬼鬼祟祟的目光,心想若是自己,肯定是再也无颜出门,连宽州都呆不下去,湖州都嫌太近,恨不能打一艘福船,漂洋过海,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然而邬瑾连头都不曾低下,旁人说他整束衣裳是为了得贵女芳心,他听的一清二楚,然而出门时,还是戴冠整衣,不见丝毫邋遢之像。
程廷一摆手,让他别送,自己大步流星就走,走出去三四步,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就挥手示意他快走。
程廷扭头继续走,心里感觉邬瑾有变化——从前邬瑾把自己牢牢装进“圣人”的壳子里,如今他仍有松柏之正,但是从那壳子里钻了出来,更自在,更舒缓。
他放心离去,拐过一条街,忽然“哎哟”一声,一拍脑袋,匆匆往邬家饼铺跑去。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他连忙撑起伞,刚将伞撑起来,大雨如豆,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地面迅速汪了水,他两只脚轮番踏进积水中,鞋袜、衣摆悉数湿透。
拖泥带水地跑到饼铺,饼铺前一个人也无,邬家父子愁眉苦脸坐在里面,正不知如何是好。
“伯父!”程廷掏出一锭大银,在大雨里吼了一声,“饼!全送到我家去!我家里要!”
不等父子二人答话,他一巴掌将银子拍在柜台上,又瑟缩着躲在伞下,顶着倾盆大雨,一路往家跑去。
他也要写封信给莫聆风,让殷北带去。
这场大雨下了半个时辰方止,邬意浑身湿透,推着邬父回来,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阿娘,程知府家今天要饼,都送去了。”
邬母应了一声,见他从头湿到脚,连忙让他先去换衣裳,又把邬父推进屋去,帮着邬父换衣裳。
邬瑾从容进了厨房,从锅子里捞出滚烫的细面条,放在凉水中浸漂,再次捞出来拌了熟油,放在大盆中,再把邬母炒好的佐料放在小盆里,一起端过去。
晚饭就是这一大盆面。
邬瑾给父母捞面拌面,邬意湿着头发,最后捞了一大碗,拌好之后,吃的心不在焉。
他悄悄抬头看了看邬瑾,又看看邬母,邬母的神色比铁还生硬,谁都不看。
邬意吃的忐忑不安,尽可能吃的悄无声息,又犹犹豫豫动了动手,想再添一碗。
他不大敢动,因为这顿饭吃的实在是过于凝重,而且邬母已经放了筷子。
第189章 谈话
邬母心事重重,没有留意到邬意,还是邬瑾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筷子,起身伸长手臂,从他面前取过碗,给他捞出一碗面,又给他倒了许多的佐料。
邬意手忙脚乱接在手中,着急忙慌拌面,邬瑾吃完,放下筷子,对邬意道:“不急,慢慢吃,吃完了我有话说。”
他一开口,邬意忽然就放松了,屋中凝重的气氛骤然一松,连面都跟着香了起来。
饭后,屋子里收拾干净了,一家四口对着灯火而坐,邬母猜到邬瑾是要说莫府的事,神色依旧不善。
邬瑾提起茶壶,给父母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一碗放凉的茶水:“爹,饼铺今日是不是没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