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的右手手指,轮番在桌上敲了敲,发出响亮而且清脆的声音:“拿王运生的把柄来换。”
刘博玉皱了眉头。
莫家想动王知州了。
是为了邬瑾?
可他舍不得王知州啊。
他在王知州身上,下足了本钱,把王知州的把柄也拿捏的足够,再换一个知州来,他就得重头再来——新的知州是什么人,愿不愿意在漏舶中吃上一碗饭,全不清楚。
目光落在纸上,心里更是舍不得。
他刚在海上沉了一条船,损失惨重,船上不仅有二十个骡子,还有一整船的货物。
拿王知州换这么一小张地图,值还是不值?
“值,”他在心里做了权衡,“贪财的知州常有,地图却不常有。”
况且莫聆风还怪好——她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给了自己一张地图。
思考到这里,他就停止了权衡,脸上重新有了笑脸:“都听姑娘的,小人回去之后,立刻整理好送过来。”
莫聆风歪着脑袋看他:“小心,不要食言。”
“不敢,”刘博玉发自肺腑地做出保证,“当真不敢。”
他郑重告辞,满面春风从莫府出来,骑马归家,走到半道时,手背上忽然让水珠砸了一下,抬头一望,就见夜色暗沉,雨点毫无预兆砸落,以万箭穿心之势,打在身上、地上,荡起一圈圈土腥气。
“驾!”他扬手一甩马鞭,策马就跑,直至家中角门前,大喝一声:“开门!”
门子赶紧将门全部打开,刘博玉不下马,径直打马上石阶,随后弯腰俯身,从门框下钻进去,踏花草、惊风月,不顾各屋逐渐亮起的烛火和不满之声,直将马纵到了书房门口。
他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伺候的下人,大步流星钻进屋中,伸手取下湿漉漉的巾帽丢在一旁,将有了两分湿意的头发往后一捋:“叫苏名泉来!”
他不急着换衣裳,而是从怀中取出那张薄而脆弱的竹纸,捧到嘴边亲了亲,两只眼睛来回转动,要找一个妥帖之处安放他的宝贝。
他看着这些箱笼,都不是坚不可摧之物,只能先放在书案之下的暗阁里,小心翼翼拍了拍:“明天就给你换地方。”
苏名泉打着伞匆匆赶来,在廊下收了伞,一边系衣带,一边往门里跑:“大爷,出什么事了,不会是船又沉了吧,这可真是流年不利!那么多……”
“闭嘴!”刘博玉大喝一声,让他闭上了乌鸦嘴,随后眉开眼笑,脱了身上湿衣裳,抓下来一件道袍,“好事,是好事啊!莫姑娘给了我好东西。”
“好事?她还能有好事?咱们挨上她,就没好过。”
“她给了我一条发财之路啊,”刘博玉决定对过去既往不咎,“往后就可以避开金虏、不,一小部分金虏,这样的路,真不知道莫姑娘还有多少条。”
“莫姑娘变活菩萨了?”
“放屁!”刘博玉倒了杯茶,“我拿王知州的账本子换的!”
他的圆脸皱了起来:“真舍不得王知州。”
苏名泉不以为意:“我舍得,那个丑东西,嘴大胃口大,什么都吃。”
刘博玉骂他:“你懂个屁。”
苏名泉立刻道:“大爷未免太小瞧我了,您看莫府一个小厮,不过是在斋学里伺候了几年,那学问就敢去参加科考,还要和癞蛤蟆比试,我从小伴着您长大的,不说和您旗鼓相当吧,那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您看这回船上要是有我在,船就不会沉,还有……”
刘博玉听他又要把话头扯出去二里地,连忙将点心碟子往前一推:“吃。”
第199章 送欠条
苏名泉很不满地吃了块糕,嚼着嚼着,感觉酸酸甜甜,滋味很好,一时忘记自己说到哪儿了。
“我说哪儿了?”
刘博玉道:“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上船了。”
他已经没了亲弟弟,家里其他人全都隔着一层肚皮,端着他的碗,吃着他的饭,还居心叵测的要把他弄倒,就只剩下一个苏名泉,他还能说说心里话。
要是苏名泉再沉到海里去,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苏名泉立刻露出一副我没说过,但是我不跟你计较的神情,再次往嘴里塞了一块糕。
“对了,”刘博玉去书架上拿一本《计然篇》抖了抖,没能从中抖出什么,“这回多亏了邬瑾,我也送他一份大礼。”
他又接连拿下来几本抖动,最后从《陶朱公生意经》里翻出来邬意的欠条:“送去邬瑾家里。”
“真还了?”
“夫凭妻贵。”
刘博玉上下打量苏名泉,不知莫聆风有没有养面首的打算。
苏名泉让他看的毛骨悚然,喉咙一动,咽下口中糕点,抓着欠条就往外走,见大雨一时没有停的意思,便怀了欠条,穿戴了蓑衣斗笠,大声叫人牵马。
刘博玉在屋子里听他要骑马,叹息着摇头——大傻子,这么大的雨,就不能赶辆马车出门?
苏名泉像个侠客似的穿戴整齐,骑马走了半截,便后悔了——脑袋和上半身还干着,屁股底下却是湿透了,马也淋的蔫头耷脑,走的很痛苦。
一人一马顶着雨到了十石街,苏名泉却发现马进不去。
他只能下马往里走,对着邬家敲了半晌的门,总敲不开,结果对面脚店的门倒是开了,掌柜告诉他,邬家已经举家搬到了白石桥。
苏名泉登时皱起眉头,毫无办法地走出十石街,再往白石桥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思来想去半晌,忽然愣住——马没了。
马消失的悄无声息,过于自然,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骑马来的。
“他娘的——”他出师不利,破口大骂,“偷你爷爷的马!明天就端了你的贼窝!也不看看你爷爷干什么的……”
边骂边走,等他沮丧地走到白石桥时,浑身已经湿透。
他穿着沉重的蓑衣,顶着湿漉漉的斗笠,一家家找过去,看到一家门外挂着“邬宅”的门楣,心中一喜,连忙上前拍门,又怕雨大,邬瑾听不见,便把门拍的震天响。
里面的人睡的正熟,让他吵醒,天怒人怨地打着伞出来,见了他就骂:“敲敲敲!敲你娘!谁啊你!”
“我找邬瑾。”苏名泉往里看了一眼,“邬瑾呢?”
“我看你是找死!”男子暴跳如雷,“天底下只有他一家姓邬是不是!一天都不消停,要骂要打上他家去!别在我家门前使劲,我们家跟那无耻小人没有半点关系!”
苏名泉十分惊讶,张着嘴看男子,在男子的骂骂咧咧声中,毫无预兆地抽出刀,捅入男子心口,一刀将其杀翻在雨中。
雨水冲走了血,带走了气味,尸体迅速变得冰凉,眼睛始终不曾闭上。
“不是邬瑾还这么嚣张,死骡子,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他拔出刀,随手丢在地上,这一路上的坎坷和不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
嫌恶地看了看手指上的血点,他弯腰把手插进满地乱蹿的水流里洗干净,直起身来,继续去找邬瑾。
雨夜无人,他一直走到白石桥街尾,才再一次看到了一座邬宅。
这一次,他先叫了两声邬瑾,才去敲门,又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也可能不是邬瑾,不要气。”
门开了,他抬头一看,这回真看到了邬瑾。
“嘿”地笑了一声,他很想把自己一路的波折告诉邬瑾,然而怕自己说的忘了时辰,干脆闭口不言,把潮湿的欠条往他手里一塞,扭头走了。
邬瑾皱眉看着这个面目藏在斗笠阴影下的人离开,再垂头看手中欠条,退回门内,关上门打开伞,踏着满地积水回到廊下。
家已经是两进宅院,于他们一家四口而言,阔大而且寂静,他与邬意住在前院,父母住在后院,清静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
回到屋中,他点起油灯,细看手中墨迹开始氤氲的欠条,心知刘博玉不会突发善心。
莫聆风找过他了?
必定是如此,也必定是为了王知州一事——他们二人,正在以不同的手段,办着同样的事。
他将欠条压在桌上,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坐了半晌,正要去吹灭油灯时,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妇人的厉声尖叫,穿透大雨,直刺人心。
谁都没想到,针对邬瑾的这一场流言蜚语,竟然终结于一场凶杀案。
传闻有人嫉恶如仇,冒雨前来杀邬瑾,却敲错了门,杀了一个同样姓邬的男子。
凶手丢下尖刀,逃之夭夭,大雨把一切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衙门束手无策,宽州城中众人为表清白,全都悻悻地闭紧了嘴,一个“邬”字都不往外吐露。
又三日,莫聆风也回了堡寨。
喧闹的宽州城彻底静了下来,金虏却出人意料,孱弱的储君逆势而上,掌握了朝局,登基为帝,年轻君主休养生息,不曾大举来犯,算得上是开战以来难得的平静。
元章二十八年六月,变故忽生。
这位年轻君主露出了獠牙,忽然兵临堡寨,军情紧急送入京中,而后源源不断将粮草等物送至堡寨,然而怀远、定川二寨依旧于七月十四失守,金虏踏平横山一带堡寨,兵临高平寨之外。
一旦高平寨被破,宽州城首当其冲,将成为阻拦金虏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报每日一换,送报人背着报囊四处奔走,朝堂之中的消息随着这些纸片飞入寻常百姓耳中——有人提议从东南调派援兵,有人认为还有宽州可为国朝之壁垒,有人想要再次议和,消息纷纷扰扰,宽州城中人心惶惶。
直到八月,金虏对高平寨久攻不下,转而屯兵于高平寨外,巩固疆土,以待时机,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宽州发解试便在这一片动荡之中展开,在对战况的忧虑消散之后,众人又记起了一桩赌局——莫府斋学小厮和王知州之子王景华的春闱之约。
茶楼酒馆,再添谈资,关扑柜坊甚至开了赌盘,赌祁畅能不能顺利通过此次秋闱。
第200章 放榜
八月二十六日晌午后,石远风尘仆仆,在观音桥街头下马,将马鞭抛给随从,令人不必跟随,自己大步流星,挤进了人群里。
他有了那条大福船后,日入斗金,寒酸之气一扫而空,体态也跟着膨胀,一路往定方酒楼去,只有走路时还残留着一点过去的痕迹——总是侧身留神,生怕撞着了什么似的。
他一路挤进酒楼,又在一片喧闹声中跨上楼梯,底下有人眼尖,见了他立刻大喊:“石爷,来喝一杯!”
“石爷也来看龙虎榜?”
“订下了阁子吗?要不要一起坐?”
石远拱手答了一圈,又迈步往上走,心道果真是人情翻覆,当初家穷之时,他走在外面,也只有程三不嫌,如今却是妹夫家里都不敢对着妹妹随意呼喝了。
他三两步上了二楼,找到“方”字阁,在门口整了整衣裳,抬手叩门。
屋中很快有人应声,他连忙推门进去,又回身将门关上,见邬瑾长身玉立,在窗边看贡院情形。
今日放榜吉时是未时,此时未时将至,贡院之外人山人海,士兵手持长刀,站定在“放榜墙”前,将人群和榜墙隔开出十步远。
榜墙顶上,一条黄纸写着“元章二十八年宽州发解试贡院放榜处”,等着放榜的人仰着脑袋,伸长脖子,把这几个字看了又看,恨不能将日头拉下,尽早到未时。
到处都是哄闹之声,一眼望去,摩肩接踵,屯街塞背,都在等着放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