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正待西坠,城门附近大道之上,人烟稀少,还能策马,但过了不久,人烟便稠密起来,又有报喜之人走街串巷,身后簇拥着大群看热闹抢喜钱的人,人流裹挟着他和马,就是千里良驹都迈不开腿。
邬瑾急的浑身冒汗,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位京官大闹堡寨的情形。
莫聆风借用一支娘子军瞒天过海,又辖制了王知州,若是不能继续藏形匿影,她手中的力量是否足够面对天子震怒?
若是各州驻军、京都禁军前来围剿,再接管堡寨,那么莫聆风筚路蓝缕,侵吞堡寨之势,就会功亏一篑。
他能想到的,莫聆风也能想到,而莫聆风行事,他也能够预料——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已经有了完整的主意,要让莫聆风度过此次难关。
只是要快,越快越好,要在天黑之前把另一个人也送到堡寨去!
道路拥挤,四蹄难动,他干脆翻身下马,就在道旁脚店里寄放了马,把身上剩余银两全都付了出去,随后掖起衣角,从人缝里往知州府跑。
他成了泥鳅,见缝就钻,气喘吁吁,连钻带跑,累到眼前发黑。
好不容易走出了人潮,他的幞头都歪了一翅,脚下不停,他抬手取下幞头,端在手中,再度疾奔起来。
刚过了一个街口,抢喜钱的队伍再次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东奔西突,几乎绝望,忽然见到了几顶轿子。
打头那一顶官轿,一个人正掀开帘子往外看,分明就是王知州。
他就是要找王知州!
“王知州!”
他连喊三声,然而人群太吵闹了,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淹没,眼看官轿往裕花街而去,他赶紧挤出去跟上。
裕花街人更多,到处都在发状元饼和喜钱,乞丐蜂拥而至,这一群群的人阻断了邬瑾的视线,等他视线再次清晰时,已经不见了王知州身影。
人呢?
裕花街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又有好几家改头换面,不留半点从前的痕迹,他举目四望,一时有几分茫然。
心里茫然了,脚下还是不停,直冲进一家燕馆,问跑堂“王知州有没有来,有要紧大事”,跑堂吓的直摇头,连连摆手。
他换一家继续问,连问了四家,耳边忽然听到王知州的笑声,很低沉,很得意,然后是无数奉承的声音。
他抬腿迈步,疾驰上前,跑堂笑容可掬地跟在他身边,“嗡嗡”地问了他几句,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只急急地冲上二楼。
二楼全是阁子,一间一间,全都十分相似,他一间间走过去,随后在中间雕兰花的阁子门前停下。
门口站着四个随从,神色不善地盯着他,其中一人认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扬起手搡了他一把,同时扭头喊跑堂:“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不要惊扰了知州!”
来不及了。
邬瑾猛地推开随从,一巴掌推开了门,阁子里的情形立刻一览无遗。
席面早已经铺上,只等王知州到来,王知州坐在首位,惊愕地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下首围坐着一圈人,一人执壶为王知州斟酒,一人起身挽袖,像个下人似的为王知州布菜。
邬瑾的突然闯入,打破了阁子里的笑语,王知州眉头紧皱时,他迅疾如风,已经刮到了王知州身边。
他俯身弯腰,身上的衣裳也跟着弯折出有棱有角的锋利线条,王知州猛地往后一缩,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后面是坚实牢固的椅子靠背,他一时无法起身,否则当场就要夺路而逃。
那些奉承他的人,一时竟未曾反应过来,就连跟着他的随从,也慢了一步。
邬瑾一手按住王知州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京都秘使已经到了堡寨。”
“什么?”王知州的面孔在一瞬间惊诧到了极致,瞳孔急剧震荡,两手扶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不可能!”
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兵败一事,他早已经写好奏书,又多方打点,皇帝也已经斥责于他,怎么还会有敕使前来?
堡寨中空编空饷一事,经过无数场战争,他早已解决的滴水不漏,并不怕查,然而敕使来的突然,沿途并不走漏半点风声,那些替换过的粮草、皮甲等物,恐怕会被发现。
还有莫家!
若是提前知道敕使会到,他们联手起来,也可以做一场戏,将敕使瞒过去——可是敕使到的太突然,恐怕莫聆风也毫无准备。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的?”他咬牙看向邬瑾,压低了声音,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
他不得不攥住邬瑾,因为邬瑾在说过那一句话之后,两条腿就在不停哆嗦,面无人色的喘着粗气。
邬瑾的面目,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头上未戴冠,只插了一根木簪,幞头拿在手里,已经捏瘪了,衣角在丝绦里掖了个乱七八糟,汗水大滴从鬓角滴落,打湿了衣襟。
这样一个打架都要衣冠楚楚的人,忽然混乱成了这个发疯似的模样,恐怕京都是真有密旨来了。
邬瑾推开他的手,耳语道:“亲眼所见,陛下派遣往宽州的敕使,哪一次不是掩其不备?您若是现在赶去堡寨,还能来得及和莫姑娘一同联手,若是去的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实在是累的站不住了,拖过来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慢慢地喘气。
第203章 会面
王知州心急如火,一刻也难待,连和其他人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匆匆迈出步子,自屏风上取下鹤氅,边走边穿,同时吩咐人备马,心中的惶恐和无助正在从他身上悄无声息泄露。
早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姑息莫聆风。
从莫千澜以士兵空编、空饷一事算计他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莫家编织的罗网之中,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个无可挽回、不能收场的地步,连程泰山、邬瑾也全都卷了进来,他被迫无奈,只能和莫聆风呆在一条贼船之上。
可惜天下事,从来没有早知道。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一路匆忙前来,衣冠狼狈,但是他坐在那里,充满了力量。
原来这种平日里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的人,雷厉风行起来,竟然有雷霆万钧之能。
一眼过后,他再次匆匆而走,从知州衙门带了十个心腹,疾驰前往堡寨。
王知州携带州官印,在酉时末到达堡寨。
冷风拍打高接天际的城墙,秋云卷至秋月边,月色横空,将女墙之上旗号照的清清郎朗。
一是镇戎军旗,一是“莫”字旗,一面为莫,一面为定远。
叫开吊桥,王知州望着这些猎猎作响的旗帜,已经是眼前一黑,等到浮水而过,进入堡寨,沉重的吊桥再次闭合,通往宽州的唯一道路就此消失,他心头越发有不详之感。
高平寨中,有人带一队士兵打马迎出。
两侧宿鸟惊飞,枯枝颤动,风摆罗衫,软甲束身,兜鍪之下,是皎皎红颜,竟是莫聆风领着一队娘子军迎上前来。
莫聆风在王知州面前勒马,将马鞭折在手里,笑道:“王知州惫夜前来,不知是有机巧要务,还是消息灵通?”
王知州不答,左右一望,又抬头望了望寨中,见灯火通明,又隐隐有请酒之声,便问:“为何此时还在饮酒作乐?金虏当前,尔等还放浪形骸,不知收敛!”
“朝中敕使忽然前来,寨中事物零碎不全,只能由种将军亲自招待敕使几杯薄酒,接风洗尘,王知州既然来了,一同前去。”
王知州装模作样,大惊道:“敕使?何时到的?来的是何人?”
莫聆风调转马头,在前方领路,殷南不离她左右,一队娘子军跟随在两侧。
她口齿清晰地回答:“和知州前后脚到的,我非朝官,并不知是谁,他自称是秦方,官居枢密院都承旨,兼凤州节度使。”
王知州的脸立刻垮了下去:“秦方承宣旨命,通领院务,乃是陛下心腹。”
“既来之则安之,”莫聆风淡然一笑,“知州不必如此不安,天下无难事啊。”
王知州冷笑道:“天真。”
没进过朝堂,以为秦方也能够受她的糊弄。
他心事重重,暗暗打量堡寨中情形,从前高平寨中多军户家眷,和小县一般,然而自从三川、怀远、定川三寨失守,高平寨中家眷已经尽数搬去了宽州城内,此时高平寨中只剩下士兵,分成五路排布。
沿途皆是庄严幽僻,风扫旗帜,篝火乱涌,秋风泠泠,士兵来回巡视,法度俨然。
此种情形,大异于王知州往日所见,他甚至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看不到,而这些士兵见到莫聆风,纷纷恭敬地让至两侧,垂首行礼。
镇戎军已是名存实亡。
他心知莫聆风在堡寨已是肆无忌惮,然而亲眼看到此情此景,心中越发震荡难安。
若能顺利过了此关......一定要快刀斩乱麻,解决这个后患。
一队人马一路行至中帐,莫聆风站在帐外,侧身让出一条道来,请王知州进去。
王知州整理衣裳,迈步进去,堆起满脸笑容,看向正中面孔方方正正的中年男子:“下官王运生,宽州知州,拜见秦承旨。”
说罢,他深深一揖。
秦方笑道:“我刚坐下,你便到了,王知州的耳报,当真是灵通。”
王知州连忙直起腰来,解释道:“下官惶恐,不敢刺探敕使行踪,实是想到金虏就在枕侧,无法安睡,特来寨中检视一番,方才迎我入寨之人告知,下官才知秦承旨到了。”
一边说,他一边暗中打量,就见这如同官邸一般的中帐,摆放一桌席面,秦方坐于正中,陪坐的是种家庆和几位都统制。
种家庆竟已是白发千丈,颜面沧桑,全然不复从前矍铄,至于那几位都统制,他所熟悉的只剩下冯范。
秦方微微一笑:“坐,我是初来乍到,此地没有你熟悉。”
王知州立刻上前,不着急坐,而是亲自执壶,给秦方斟酒,又给种家庆满上一杯,感慨道:“种将军辛苦。”
他做的十分自然,桌上凝滞着的气息也随之一松。
酒过三巡,王知州看到了皇帝敕令,敕旨之上,皇帝对堡寨众士兵大加抚慰,又令秦方查明堡寨一路溃败至此的缘由,是缺人还是缺军饷,许秦方在便宜之内,提调宽州、济州转运使税银。
敕旨看似句句安抚,实则不满之心跃然敕旨之上。
而秦方自进入宽州起,两只眼睛便不曾停下,到了堡寨之中,更将莫家军旗看在眼中,不过是刹那之间,心头已经大震,有所论断。
他带来的一队禁军就驻扎在中帐之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先拿下一位祸害。
但是外面频频响起的擂鼓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欲发而不能。
等到酒足饭饱,席面撤去,上来几杯清茶时,他忽然道:“军中那位娘子军之首,翊卫大夫,在何处?”
种家庆和王知州同时心神一滞,王知州放下茶盏,笑道:“夜深了,秦承旨沿途劳累,何必屈尊见一个小小女将,不如先行休息?”
夜确实已经深沉,高平寨中篝火已经熄灭大半,轮番操练的士兵也已经歇下,鼓声停住,旗子的猎猎之声和浓浓酒气便悄然袭进了中帐。
秦方不为所动,坚持要见莫聆风,连说带笑:“难道这位女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也不打紧,陛下也不曾指望一群女人干出什么泼天大事来,不过是图一乐罢了。”
王知州也不敢过于坚持,只能示意冯范去请莫聆风前来。
第204章 质问
莫聆风头戴兜鍪,身披软甲,腰挎长刀,进了中帐后,朝着秦方拱手:“末将见过秦承旨。”
秦方仔细打量莫聆风。
莫聆风年已十六,身量逐渐高挑,手脚长而纤细,软甲包裹着她,垂眸之时,丹凤眼展露出清晰的两条弧线,往上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