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炮仗声中,程廷下了马,见这阵仗,半点不怵,张嘴就背催妆诗——背诗之际,莫聆风和殷南一左一右站到了程廷身边,夹住了程廷的胳膊。
程廷身后的朋友们也都悄悄向前挪步,挽起袖子,要为程廷拼命。
催妆诗刚念完,许家拦门之人蜂拥而上,要拿女婿,莫聆风抓紧程廷,就往前冲,一同前来迎亲的年轻人连忙顶上前去,用身体给程廷拦出一条路来。
许家人手中的烧火棍都是轻拿轻放,意思一下便已经足够,然而这其中又夹杂着好几条手腕粗的棒子,趁乱对着程廷砸了下来。
殷南手里抓着一把小石子,眼见有人使坏,手腕上用劲,弹出去一粒小石子,直击来人手腕,木棍还未到程廷跟前,持棍之人便痛呼一声,掉了棍子。
这一声痛呼在喧闹的人群中毫不起眼,紧接着又有棍子从后头伸了出来,竟然朝着程廷的脑袋砸过去。
殷南往后一仰,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木棍,看似轻巧的一转,后方动手之人手腕登时跟着转动,那人在紧要关头松手,握着手腕狠狠地盯了一眼殷南,同时推搡了身边的兄弟一把。
殷南弹出两粒石子,打在了这位还没出手的兄弟膝盖上,此人嚎了一声,双膝跪地,又让乱糟糟的人群挤得趴在了地上。
许惠然父兄也看破丁家是来者不善,一直暗暗提防,见状连忙涌了过去,看似打婿,实则拦在了程廷和丁家人之间。
莫聆风夹着程廷,殷南善后,拼入二门,莫聆风衣裳乱做一团,程廷满身是汗,出门时还汹涌的尿意烟消云散,气喘吁吁整理衣冠,低声道:“幸亏这辈子就迎一回亲。”
他把两个手合在一起,比划了一下:“这么粗的棍子!”
莫聆风取下头上挤歪了的软纱唐巾,整了整重新戴在头上,也松一口气:“走,里面还有一关呢。”
“里面是怎么个打法?”程廷反手摸了摸屁股,“我皮糙肉厚,打几下倒是禁得住。”
莫聆风拉着程廷上月台,走进二堂,二堂中立刻有傧相引着程廷往里走,一脚迈进门槛,一阵“嘤嘤”的笑声便传了出来。
一群丫鬟拦住去路,五个容色娇美的少女捧着五只大酒盏,笑着让程廷饮了酒,方肯让路。
程廷没有海量,几盏酒下去,今夜恐怕便要睡在此处,莫聆风帮着饮了两盏,少女们才笑着让开一条路。
好不容易过了二堂,还未入内堂的门,忽然又有三个女子,持着棍棒,朝程廷扑打过来。
棍棒来的力道不小,比起大门外凶狠的丁家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殷南丝毫不放在眼里,随意挪动了一下步伐,就巧妙地绊倒两人。
莫聆风夹着程廷躲开,内堂之中,忽然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哎呀!这像什么样子!”
“快回来!”
“姑娘!”
呼喊声越来越急,女子身上环佩之声也随之叮当作响,众人回头看去,就见内堂之中走出来一位盛妆女子,两颊贴着珍珠钿,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婚服,腰间系着玉环和玉佩,一只手持着团扇,一只手提着裙摆,疾步走到程廷跟前。
第236章 两心相知
嫁衣层层叠叠,环佩、凤冠,华贵而且沉重,本为禁锢之意,迫使女子缓步而行,此时却毫无作用。
女子腰间同心结、玉佩、珍珠等物结在了一起,衣裳略显凌乱,裙摆之下,露出了金花绣鞋。
内堂之中许夫人、傧相、喜娘、陪人,满脸焦急之色,跟出门来,三个小姑娘亦是满脸惊诧。
盛装之人正是新娘许惠然。
她本该戴着凤冠,穿着嫁衣,坐于内堂,等程廷受到百般刁难,才在千呼万唤之中轻移莲步,在甘甜香气中一步步走向程廷,让程廷见到她日月一般明亮的美丽。
此时她却有违礼数,自行从内堂中走了出来——不顾礼教,不顾母亲辖制,不顾傧相、喜娘的焦急,甚至违背了自己多年所受的教养,径直走了出来。
不等众人言语,许惠然对着手持棍棒的少女温柔一笑:“妹妹们饶过他吧,姐姐得此郎君,已是难得,还请手下留情。”
她目光也是温柔的,回望了程廷一眼,程廷见了盛妆的她,正是征愣之间,见她一双美目之中,含着一点怜爱的水光,心头一颤,登时满腔焦躁都化作了柔情,变成了春水。
值了。
许夫人面色铁青,几乎呕出一口黑血,僵硬着一张脸,压下心头怒火,上前拉拽许惠然衣袖:“还不快进屋去!谁家不打女婿,丁......你几个表妹,只是闹着玩......”
许惠然不着痕迹躲开许夫人的手,转身看向莫聆风,郑重福了一礼:“见过莫将军。”
莫聆风侧身让开,没受她这一礼:“今天不要拘礼。”
“是,”许惠然笑道,“必定是程廷撺掇着你穿成这样,又使唤了你来,白白叫你替他挨打。”
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的女眷,全都诧异地看向了莫聆风,喜娘赶紧行礼,其他人也纷纷福下身去。
三个姑娘只是浅浅蹲身,起身之后,便不加遮掩的上下打量莫聆风。
莫聆风一眼扫过去,凤目寒如冰雪,三人情不自禁心头一寒,垂下了目光。
程廷憨笑道:“我哪里撺掇的动她。”
说罢,他心中一动,暗道莫聆风忽然做男子装扮,随同他前来迎亲,难道不是为了看热闹?
莫聆风问许惠然:“这三位也是你们许家的姑娘?”
许惠然摇头:“是我外祖母家表妹。”
外祖母家表妹,那便是姓丁。
程廷扫了一眼三个姑娘,又想到方才外面的混乱,心道:“这些人,难道是给湖州豆丁报仇的?幸亏二狗子在,不然今天非得皮开肉绽不可。”
他有条不紊地想了一通,然而一望向许惠然,本就不多的智慧立刻潜伏,又傻笑起来。
莫聆风冷笑着对许夫人道:“我本以为许昌隆的岳家,是湖州大族,必定教养贵重,没想到行事却是如此不堪,长辈不爱护子女,小辈行止不雅,后宅不宁,难怪许昌隆的官越做越小。”
她纵然没有带兵,身上也未曾有刀刃,然而要伤人,也是轻而易举。
许夫人面孔涨的通红,又气愤莫聆风托大,竟然直呼自己夫君名讳,有心尖酸刻薄的还击一二,只苦于莫聆风是官身,又是带兵之将,不敢开口造次。
她斟酌着赔笑:“在莫家面前,我们算什么大族。”
三个未嫁的丁家姑娘,见此情形,手心都浸了冷汗,垂头不语。
一位年长的妇人打了圆场:“女将军来此催妆,当真是蓬荜生辉,许姑娘还未过门,就心疼起姑爷来了,往后的日子也必定和美。”
她搀扶着许惠然的手臂往里走:“姑娘先回内堂去坐,我再与你理一理妆发。”
傧相反应过来,看了看莫聆风,又看了看不离莫聆风左右的殷南,猜测是莫聆风随从,可以不必多礼,连忙含笑请莫聆风和程廷进内堂等候,又让丁家女子也进去坐坐。
三个丁家女子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内堂之中,原本备了五个大盏,如今却是撤下去四盏,只意思着让程廷喝了一盏。
年长妇人扶着重新整理好衣裙的新娘出来时,随着程廷一同前来亲迎的众人也突破重重阻碍,聚集在二堂外,哄闹不住,大声叫嚷。
许惠然的面孔藏在了纱扇后方,在喜娘的扶持之下,缓步走向程廷。
这一回,她凤冠轻颤,环佩纹丝不动,裙摆微摇,步步生香,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新娘,只在和程廷并肩之时,她轻轻地握了握程廷的手。
莫聆风看在眼中,心想:“真好。”
程廷傻笑着和许惠然往外走,外头等着的人见了他这副呆样,又是一阵哄笑。
等许惠然上了花轿,许家兄弟依照习俗在花轿前索要礼钱,程廷早有准备,挚友们立刻抬出三个大箩筐,里面备着崭新的铜钱,一把一把散了出去。
街上围着的人群中钻出来几个小孩,悄悄从地上捡了几枚喜钱,程廷走到箩筐边,抓起一把铜钱,天女散花般扬了出去。
街道上越发混乱,挤得水泄不通,如此闹了三刻钟,许家怕误了时辰,合力拦开一条道,让一对新人赶在吉时前进了程府。
这热闹持续了整整一日,亥时初刻,莫聆风出程家时,程家的席面仍然未散。
她在许家时喝了两大盏烈酒,回到程家,又连着让人敬了数杯,此时坐到马车里,便两颊泛红,双目浮着一层水色,醉态显而易见。
“阿婆,看看。”她伸手指着车窗。
奶嬷嬷正惦记着醒酒汤的事,听她一说,连忙打开轩窗,让外头凉风吹进来。
夜色正好,明月在天,疏星几点,程府的管弦之声逐渐从她耳边剥离,冷冷清清的夜色从轩窗透进来,落到了她身上。
“阿婆,每个人的阿娘,都很不一样,有许夫人这样不爱女儿的阿娘,也有邬瑾母亲那样爱子如命的阿娘。”
奶嬷嬷笑道:“可不是,不过许夫人这样的少有,状元家里那样的却是常有。”
莫聆风嘟囔道:“状元也不常有。”
她忽然问:“哥哥的阿娘呢,好不好?”
奶嬷嬷想了想:“很好。”
“那就好。”
莫聆风歪在奶嬷嬷身上,闭着眼睛,无思、无梦。
第237章 神
回到莫府,莫聆风先入二堂,去看莫千澜。
二堂内灯火通明,门户洞开,大桶热水往里送,一个姨娘端着一盆子雪白的巾帕进去,莫聆风站在院内,没往里走。
屋门关上了,她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脑袋晕乎乎的,心道:“哥哥,程三傻人有傻福。”
奶嬷嬷催着她去喝醒酒汤,她便离开二堂,往长岁居走,一边走,一边摸出埙,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埙声与风声夹杂着,像是冰冻的朔河之下流水发出的沉闷悠扬之声。
没什么曲调,只是听着令人心静,喧嚣浮华沉入河底,只剩下河床与厚厚冰面发出的共鸣。
泽尔也听到了这埙声。
他本是坐在屋中饮酒,听到埙声远远而来后,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执着酒壶,蜷缩着伤腿,蹦到屋外,又到回廊下,随后伸出木杖横隔在道路上,自己坐在木凳上,一边饮酒,一边等着莫聆风前来。
烈酒可以镇痛,他今日走路太多,伤腿时不时作痛,而且莫聆风不在府中,这庞大的府邸里,不知为何,就有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安静。
“咕咚”两口,他看到了边吹边走的莫聆风。
放下酒壶,他不收木杖,奶嬷嬷本要上前驱赶,莫聆风摆了摆手,让奶嬷嬷带着丫鬟先回长岁居,收起埙,走到泽尔身边坐下。
殷南打了个饱嗝,把尖刀抽出来,在莫聆风五步之后戒备。
泽尔捡起木杖,倚在脚边,将酒壶往莫聆风身前一递:“你们家的酒好。”
莫聆风摆手,眼神迷离而且朦胧,脸颊上带着两团胭脂红,侧身靠在柱子上:“喝够了。”
“我听他们说你去喝喜酒了,”泽尔收回手,“汉人讲究,一定是用最好的酒水,可惜我没有尝一尝。”
莫聆风笑了笑:“是。”
泽尔将壶嘴送到嘴边,仰头喝完壶中酒,随手将酒壶扔进草堆中,抬手用袖子抹嘴:“你吹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