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居高临下,慢条斯理道:“郡王言重,您若是行得正坐的端,自然和我无缘。”
他挽住辔头,本不欲多言,抬头时,却见天边不知何时挂起一轮冷月,白森森照着大地。
一时意起,他忽然道:“有个人曾经教导我,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我只是践行一二罢了。”
“少放酸屁!”济阳郡王并不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记得赵世恒此人——于他而言,赵世恒不过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只是怒,见邬瑾打马要走,忽然伸手,从头上金冠上取下长簪,猛地插进马屁股里。
赁来的黄花马吃此巨痛,前腿立时高举,人立而起,颠的邬瑾几乎跌下马去,随后长嘶一声,喷出两道白气,往前狂奔。
邬瑾全力挽住辔头,被马抛起时,两脚从马蹬上滑落,此时马拔足狂奔,他竭力稳住身形,在风驰电掣中找回马镫,长“吁”一声,马却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反倒因为道旁迎风招展的酒旆越发狂乱。
两侧房屋、树木从邬瑾眼前一闪而过,马速度不减,越来越靠近城门口。
“让开!快让开!”
道路上行人渐多,纷纷躲避,马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一时沿途都是高声尖叫和喝骂声。
邬瑾眼看前方有许多小贩挑着担子进城,去夜市行商,城门口堵的水泄不通,还有孩童钻来钻去,越发心急如焚。
他将心一横,把缰绳在左手手腕上挽了一个圈,随后两脚从马镫中滑出,松开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马还在狂奔中,他这厢已骤然落地,缰绳飞速往前拉去,他就地一滚,仰面朝天,还未任何动作,手腕便传来剧痛,整个人也被拉扯着往前拽去。
后背在碎石上碾过,太府尺在袖里断成两截,他拼命伸出右手,死死攥住缰绳,马没了负重,又被大力拉拽,速度渐慢,终于在城门前停下。
邬瑾后背疼痛,跌坐在地,解下手腕上缰绳,看黄花马股间鲜血淋漓,滴落在地,自己后背亦是黏腻滚热,血流不止。
四周围满了人,喁喁之声不断,人影重重,遮蔽灯火和天光,邬瑾眼前直冒金光,耳朵里也是嗡嗡作响,只有心在腔子里跳动的厉害,其声震耳欲聋。
慢慢的,别的声音才透到他耳朵里。
似是有人认出了他,伸手搀他起来,又有人牵着伤马栓到道旁树上,不远处几个小孩追着杂耍人跑动,笑声不断,他随着旁人的手,走到脚店外凳子上坐下,想到方才若是惊马无法止住,奔入人潮涌动的城内,还不知要踏伤多少人。
思及此处,他后怕不已,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顶门,对济阳郡王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化作一道冷冷笑意。
一个枣子滚到他脚下,他抬眼去看,就见一个箩筐被马踏的稀烂,红枣滚的满地都是,又有不少被人踏烂、捡走,一个少年蹲在地上,又急又怕,不断将剩下的枣子往另外一个箩筐里装。
邬瑾动了动手,才发觉掌心被缰绳磨破,糊着黏腻血渍,忍痛解下钱袋,他取出一个小银子,走上前去,弯腰递给少年:“抱歉。”
少年惊讶地看着邬瑾,慌忙站起身来,拘谨地擦手,低声道:“邬、邬相公,不、不要这么多。”
邬瑾不多言,将银子塞给他:“若是多了,你送点枣子给我吃。”
少年这才收下银子,欣喜问道:“您住哪儿?”
话音刚落,官道上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刚受过惊吓的众人轰一下散开,留出一条宽敞大道,不过片刻,就有一匹快马,从道上飞驰而过,马背上之人身后插着递铺小旗,扬鞭策马,只在城门口稍稍勒马。
邬瑾盯着递人,心知必是宽州军情。
军情送入宫中后不到半个时辰,大捷的喜讯随之传遍京都,人尽皆知。
这一胜,因为出乎意料,所以越发令人欢欣鼓舞,宝马香车接连出没,商贩吆喝声高昂,邬瑾自药铺出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噼啪”之声,竟是隔壁商户放起了炮仗。
马匹、行人都被吓得一抖,又迅速大笑起来,热闹非凡。
第276章 说客
邬瑾带着满身疼痛走在热闹中,抬头望向金玉堆砌的禁宫,灯火连阙,火光一圈圈交叠,随风摆动,使禁宫几乎成了天上仙宫。
四周行人,谈笑风生,甚至有人说起今日宫中趣闻——捷报送到后,陛下大喜,重赏送来捷报的递人,正巧常侍送来鸡舌香,陛下便赏了一片给递人,示意递人含香回话。
递人不解,只看陛下将鸡舌香放入口中,连忙也塞了进去,却用力咀嚼起来,又嚼之不烂,惊惶之下,生吞入腹,惹出天大的笑话。
皇权富贵与贫民百姓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天堑,简直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力扭转的天和地。
邬瑾在一片喜悦之中,走的四肢麻木,存着一份忧思。
三万二千士兵战死,种家庆、冯范战死,士兵重伤者难以计数。
莫聆风身中重箭,还未脱险。
他脚步缓慢而沉重,走到巷子里时,忽见门前槐树下站着两个人,因门廊下不曾点灯笼,两人又站在树影之中,他一时不知是何人,走近一些再看,才惊觉其中一人是身穿鹤常服,外罩鹤氅的魏王,另一人则是魏王的随侍。
邬瑾加快脚步,走到槐树下,拱手行礼,又道:“不知魏王前来,让您久侯了,天冷,您何不入内休息?”
“不敢入内,”魏王笑道:“我乃是非中人,邬学士不在,我贸然入内,他日若是敕诏有失,难免说不清楚。”
他说的这般直白,大有和邬瑾坦诚相见之意,邬瑾却是四两拨千斤:“君子坦荡,何惧人言。”
魏王“诶”了一声:“我心中坦荡,却架不住旁人谋算不定,不得不防。”
邬瑾摇头:“天下事,如何都算的定,只能自己心定。”
他上前推门,门未栓,院中漆黑,只有倒座房里点着一盏昏黄油灯,老仆人耳目灵便,听到开门动静,举着油灯从屋中出来:“大爷,来客了?哎哟,大爷您这是?”
“马惊了,摔伤,不碍事,已经处理过了。”邬瑾摆手,吩咐他烧水煮茶,送至客房。
魏王已经知晓邬瑾惊马受伤的消息,方才没有灯火,他只看到邬瑾一个笔挺的轮廓,和往常无异,只当邬瑾伤的轻巧,哪知就着灯火一瞧,就见邬瑾官袍破了数道口子,后背碎成布条,里面白色单衣布满血渍,双手也缠着白色细布。
而且左手手腕肿的厉害。
邬瑾见魏王盯着自己的手看,便抬起左手:“缰绳拽的脱臼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魏王却听的惊心动魄——人与水一般,表面越是平静,越是深不可测。
邬瑾侧身请魏王入内,魏王抬腿迈入,借着月光扫一眼宅子,叹道:“邬学士有回也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邬瑾摆手:“回也之心不违仁,我难望其项背。”
他走到正屋旁分出来的一间小屋外,开门请魏王入内。
门一开,外面的风立刻钻入久无人至的屋中,扬起落定的灰尘,搅乱屋中沉寂气息,窗上明纸微动,发出“呼啦”响动,唯有一套樟木桌椅,岿然不动,棱角分明,冷硬的出现在众人眼中。
邬瑾走上前去,取火折点起油灯,拿起帕子,正要擦去桌椅上浮尘,魏王已经抢先一步坐下:“邬学士身上有伤,歇着吧,微尘罢了,若是没有光,谁能见的着?”
“是,请王爷稍待,我去换过衣物,再来见客。”
邬瑾出去换衣裳,回来时下人已经上了茶点,魏王饮半盏热茶,凉透的手脚稍暖,叹道:“府上茶点虽然粗陋,却让我放心,人放心,万事放心,”
他意有所指:“你也坐,我这个时候前来叨扰,其实是来取一样东西,另外想为一人求情。”
邬瑾取出折成两半的太府尺:“是此物?”
魏王点头:“今日捷报进宫时,宫门尚未下钥,济阳郡王急入宫中,向陛下请罪。”
他留神邬瑾神色,紧接着道:“郡王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因前番禄米减半一事,再加上子女甚多,开销庞大,府中上百人衣食难继,便动了歪心,此次丈量田地,他自己造了一把小尺,给云台县量地,今日他被邬学士点醒,特意前来宫中请罪。”
邬瑾神色不变,低头喝茶,放下茶盏,等着魏王继续说下去。
魏王收回目光:“陛下训斥了郡王,又说正逢大捷,不想为此事乱了心神,只是县丞有罪,命御史台查实。”
说罢,他将断尺拿到手中,看也不看一眼,交给身后随人:“陛下又让我前来取走尺子,交给御史台,今日便将此事处置了,明日早朝,只论战事。”
邬瑾点头:“我明白了。”
皇帝让魏王此时取走太府尺,便是不欲邬瑾再提此事,所有过错,都推至李县丞一人身上。
他不容许有人在此时破坏这种喜庆,更不能因济阳郡王的无用和贪婪,增添世人对天家的诟病。
魏王在邬瑾脸上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失望、犹豫、愤怒,他仿佛早已经知道济阳郡王会如何动作,也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
天家,只要不造反,始终是一家。
而魏王前来,也想要告诉他这个意思——做皇帝的刀剑,做百姓的护盾,所换来的下场并非加官进爵,而是弃之于市。
邬瑾道:“王爷还有一事,一并说了吧。”
魏王笑道:“这件事,也和济阳郡王相关,虽然你并未向旁人提及惊马的缘由,但我也知道必是济阳郡王冲动行事,我想替他向你求个情,请你高抬贵手,饶过他。”
邬瑾笑了一笑:“我非刑部刑官,非大理寺卿,非御史台掌狱,更非陛下伺察公事细务的武德司人,何谈一个饶字,又只有两只烂手,担不起高抬二字。”
魏王也随之一笑,心里却是忧虑邬瑾对济阳郡王衔恨,此时隐而不发,所图只会更大。
此时太子、陛下,以及他,三人都是各怀心思,邬瑾虽不与太子为伍,可所行之事却是正中陛下与太子之怀,于他却是不利。
第277章 杀心
满朝皆知宗亲与魏王关系甚深,其中济阳郡王最甚。
魏王留京不去藩一事,济阳郡王出力甚多。
济阳郡王是陛下仅存于世的同母兄弟,郡王府东面匾额“安乐”二字,是陛下亲手所题,济阳郡王早年背部曾患疮不愈,是一位号称一贴经方的京都大夫治愈,龙颜大悦之下,赐这位大夫绯袍鱼袋,神医辞而不受,打马离京,不知去向。
兄弟情深,魏王因此而受惠良多。
宗亲与朝臣之间,又有联姻,济阳郡王若是倒下,宗亲一派,便不会再成为魏王助力。
魏王不在乎宗田、禄米、国库,这些只是博弈的工具,他看一眼邬瑾,手指捏住茶盏,慢慢收紧。
若是邬瑾不能为自己所用,便只能除去。
凉风吹动杀心,月色穿帘入室,灯火摇晃,满壁飞光。
魏王松开手,笑叹一声:“那我便言尽于此了,告辞。”
他起身往外走,邬瑾起身相送,在门口时,对魏王道:“王爷既知内情,翰林苑中,还请王爷替我去告假两日,待手伤好时,再去宿值。”
魏王点头应下,带着随从离开,邬瑾闩上门,回到屋中,将刚才喝剩的茶饮完,捡两块糕饼吃了,腹中火燎般的饥饿总算是止住了。
出去请老仆为自己擦了头脸,他去房中睡下,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等到子时,干脆起身穿衣,走到院子里,掇把竹椅坐下,抬头看夜色。
月上中天,初秋已冷,槐树经风一吹,树叶纷纷掉落,越过门墙,掉入院中,浮在如水的月光里。
他已许久不在家中动纸笔,此时双手受伤,更是无法动笔,坐了片刻,等到满身冰凉,后背伤处不再火烧火燎,他便端来一个火盆、一张小几、一盏油灯。
点燃油灯放在小几上,他取出中元节时家中所积的金箔纸,放在腿上,手指缓缓而动,将金箔纸叠做一个小小金元宝。
金元宝一个接一个堆放在火盆旁,将金箔纸折尽后,他蹲身在一旁,点燃一个金元宝投入火中。
火光忽地蹿起,他紧接着投下第二个、第三个......
盆中火渐渐胜过月色,以惊人速度吞噬黑暗,邬瑾面庞被火烤的滚热,却没有往后退。
将金元宝一只只投入火中,他为战死将士念道:“千千截首。万万蓊形。魔无干犯。鬼无妖精。三官北酆。明检鬼营。不得容隐。金马驿程。普告无穷。万神咸听。三界五帝。列言上清。皈命。圆满送化天尊。”
金元宝不多,很快便烧尽了,盆中火熄灭,碎金渐成冷灰,院子里又只剩下一点微弱灯火,照出一个幽暗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