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坐回竹椅上,心知这点点金元宝,无法慰藉战死的数万将士,胸中憋闷,再想起莫聆风身受箭伤,越发难耐。
他心中藏着她,她于马上驰骋时,暗红色双袖高飞,也如滔天之火,将他吞噬。
她的伤如何了?
谁在陪伴她?
他脸上的持重、温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余徒然。
风声呜咽,如埙声入耳,他恨不能取出双眼,置于云上,由风吹送,去往千里之外的宽州,看莫聆风一眼。
他闭上双眼,将眼中那股酸楚之意藏了回去。
眼泪在京都中,是需要隐忍之物,皇帝的武德司,就是暗处的眼睛,遍布四周,从未离去,他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翌日,京都中依然是一片喜气洋洋。
邬瑾未去上朝,只身前往落灯寺,为战亡将士供奉长明灯,又在佛前静默良久,回去的路上,便听到皇帝已下敕令,命莫聆风在一月之内进京受封,军务暂交于谭旋。
皇帝犹恐谭旋不能处理军中各事,又从济州调动两位驻军副都统制前往宽州,协理谭旋。
十日后,京都敕使到达宽州,宽州知州谭旋与敕使、两位副都统制一同到达高平寨。
莫聆风对此敕令似乎并不诧异,并未有任何迟疑,将军中一切要务托付谭旋,并且出人意料地留下了殷南。
她带一百娘子军,以及战功微茫的游牧卿,不大灵光的小窦,带上战功名录,前往京都。
出堡寨时,泽尔随众人相送,等到过了朔河,莫聆风忽然勒马停下,唤他上前,从腰间取出他的埙给他:“我在时,你在堡寨吹埙不得自由,我去京都这一阵,你就吹个够吧。”
泽尔接在手里,问道:“你何时回来?”
莫聆风笑道:“一来一去,少说两个月,我走后,你尽情吹吧。”
泽尔对她赐予的些许自由并不感恩戴德,就连高平寨都因莫聆风的离去而难以忍受。
如此长久的禁锢,若非有莫聆风威慑,他早已想尽办法离去。
他动了动嘴,一个字都没说。
莫聆风看向殷南,殷南正在怒视小窦。
小窦错将怒火认做爱火,喜的眉开眼笑,游牧卿在一旁看了,险些将眼珠子从眼眶里翻出去。
莫聆风问殷南:“我让你不可意气用事,你都记得了?”
殷南收回目光,点头道:“记得。”
莫聆风这才放下,在敕使再三催促下,打马开拔。
时间紧迫,一行人沿着官道做急行,每到一处馆驿,便借宿休整,莫聆风虽只带了娘子军一百人,却军纪严明,行动时快如奔雷,休整时又悄然无声,一路前行,分毫不乱。
直到出济州,沿洛水进京,馆驿坐落于码头,刚被火烧过,只剩下几根木头架子没倒下,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行人只能分散住在码头上的客栈里
此时已经上冻,入夜后格外冷,莫聆风站在窗边,裹着氅衣,看码头上情形。
洛水河面映着几点火光,风起水皱,火光倒影散聚不定,数条渔船轻摇,压出圈圈涟漪。
游牧卿敲门进来,低声道:“将军,都检查过了,没见到可疑人物。”
莫聆风“嗯”了一声:“带上小窦,出去看看,这地方太窄。”
她抬脚往外走。
码头非常狭小,街道两旁都是脚店、酒楼,他们住的客栈也拥挤不堪,在如此狭窄之地,若是遇袭,人多反倒处处掣肘——她知道一死一生之局还未了,此处馆驿烧毁,正是极佳动手之处。
小窦就等在外面,三人一同出了客栈,莫聆风扭头看一眼街道,就见两侧店铺鳞次栉比,一盏盏油灯从近到远,透出幽黄火光,照着锅中翻腾出来的白气。
第278章 后手
天冷夜黑,两侧铺子一间间关门,一块块插上门板,油灯也接二连三熄灭,店家伙计都往铺子阁楼或是后院休息,码头上越发幽静。
莫聆风环顾四周,看向水面:“去货栈上看看。”
游牧卿与小窦跟在莫聆风身后三步远处,一同走向货栈,夜深人静,鞋履踩在木板上,其声清脆,来回查看一遍,也不见异状,正要回转时,平静水面上忽然水花轻溅,发出两声轻响。
游牧卿右手按在腰间,走到木板边缘,上半身往前倾,目光顺着一根系船的行繂往水面探去。
月影下,两尾泛着银光的大鱼,互相追逐,不时碰撞在船身上,发出了方才听到的声音。
两条大鱼见人影照来,倏地沉入水中,不见踪影。
游牧卿上半身缩了回来,目光在渔船上逡巡,渔船俱不点油灯,漆黑一片,看不什么来。
他低声道:“姑娘,咱们还是离水远一点吧。”
宽州只有一条朔河,朔河两岸都是流沙,不能下水,莫聆风一行人,一个会水的都没有。
在岸上遭袭,好过落在惊涛骇浪之中。
莫聆风点头,退至街道上,她垂着双手,两手攥着拳头缩在袖子里,似是箭伤未愈,寒风一吹,便隐隐作痛。
三人轻抬腿,缓落地,踏碎凝结于地的寒霜,从关门闭户的铺子前走过,街尾处还有一家鲜鱼面开着门,游牧卿走过时,闻着汤鲜,扭头多看两眼。
店中店家正在擀面,手法生疏,似是新学,又见店家背对着他,身形威武高大,略觉不对,正要再看时,店家忽然扭过头来。
两人对视一眼,游牧卿忽然伸手,将莫聆风搡至身后,刹那间,莫聆风便感觉耳边一道劲风刮过,将鬓发销下去一缕。
“叮”一声,一柄短剑钉在对面木门上。
来了!
店家连同伙计,从店内一跃而出,手中寒光闪现,刀锋一闪而过,直奔莫聆风而来。
莫聆风面色一冷,立刻退至游牧卿与小窦身后。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游牧卿反应极快,抽刀抬手,迎上店家刀锋,幽暗天光中,只听“嚓嚓”两声,一道火光自刀锋上迸出。
铛——
两刀相较,镔铁更胜一筹,对方利刃无声裂开一条缝,游牧卿架着刀往前顶,对方急退三步,砰地撞上木墙。
打斗声在寂静中格外震动,两侧店铺中都有了动静,惊呼声短暂响起,很快又惊恐地收了回去,无人点灯,只有人悄悄从门缝往外看。
分散着住在客栈中的娘子军也听到了动静,只因没有军令森严,无令不得擅动,全都在房中戒备,并不露面。
敕使从床上惊醒,转身对睡在地上的随从道:“出去看看,什么人打起来了?”
面馆外,店家左手捣出长拳,狠狠击向游牧卿手腕,趁游牧卿躲闪之际,张开五指,丢下破刃,紧接着抬起腿,膝盖击向游牧卿胯下。
游牧卿往后一跳,见那店家再次欺身上前,脚还未落地,手便横挥出去,刀锋划向店家脖颈。
店家猛地停住,上半身往后一仰,刀锋贴着他的下巴而过,他借势手向后一伸,捞住擀面杖,朝游牧卿抽去。
游牧卿抽身退去,见这人身子后仰的极低,起身时两条腿却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知道不是简单的练家子,当即头也不回,大声道:“小窦守着姑娘!”
小窦对上的是店中伙计,他因极力向殷南靠拢,出手堪称狠辣,只是面孔老实,看着极像傻大个,并非身手伶俐之人,因此手上功夫较差的伙计直接找上了他。
不料小窦因为高大,手长脚也长,一脚便将年轻伙计踹进脚店中。
一声重响过后,桌椅板凳倒翻一片,案板上面粉撒了满地,小窦一个箭步上前,抬起腿,一脚往下踩去,伙计一滚而过,躲开攻击,抓过一把面粉,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扬在小窦脸上。
小窦的拳头正在此时送到,一拳正中伙计面孔,几乎将伙计鼻子砸的凹在脸里,同时下意识眯起眼睛,躲避扬起来的面粉,胸膛前却是一凉,是那伙计晃晃悠悠,在他胸前划了一刀。
血滴答而下,小窦眯着眼睛,完全不顾胸前伤势,狠狠一脚,把人踹开。
这一脚饱含怒火,因此格外凶狠,伙计几乎是起了飞,落地时“砰”一声重响,便没了声音。
游牧卿却急了:“小窦!”
小窦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离开莫聆风太远了。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冷冷嗤笑。
小窦与游牧卿同时回头,就见一位中年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悄无声息,鬼魅一般,转瞬间便到了莫聆风身边。
游牧卿暗道不好,将手中尖刀全力朝黑衣人掷出,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往后退了一步,店家的刀也逼近游牧卿,却让小窦一把攥住了手腕,将店家过肩摔倒在地。
在游牧卿冲向莫聆风之时,黑衣人也已经再次伸手,向莫聆风脖颈掐去。
他只要触碰到莫聆风脖颈,就能立刻捏断她的喉骨。
游牧卿失声大喊:“姑娘!”
他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声音从喉咙中冲出来,尖锐地刮过每个人的耳朵。
黑衣人的手在触到莫聆风的一瞬,莫聆风忽然抬手,悄无声息顶上黑衣人胸膛。
“别动。”
所有打斗瞬间落幕,似乎时间都有了片刻凝滞,风声、水声短暂消失,又紧接着出现。
一把黑漆小弩在莫聆风手上张弓待发,箭簇上一点寒芒,正对来人心口,其形状与金弩七寸弓的箭簇别无两样,一旦射出,绝难取出。
黑衣人的手再莫聆风身前硬生生停住,低头看弩箭,弩一动不动,准确无比地对准了他胸腔。
而莫聆风脸上神情冷淡,看他时,仿佛在看死人。
他收起脸上嗤笑,抹去莫聆风身上“莫家女”、“女将军”、“小姑娘”等等记号,剔下来的,只剩下劲敌二字。
一滴冷汗从黑衣人额头上滴落,他的目光从莫聆风手上移到她脸上,一边寻找机会反杀,一边思索如何应对莫聆风的拷打质问,并且张开嘴,发出了一声赞叹:“好弩。”
莫聆风回答:“是个羌人按照金虏的七寸弓改的。”
第279章 失败
游牧卿看着对峙的莫聆风和黑衣人,一颗心几乎是从九霄云外“咯噔”一下落回肚子里。
他呆着脸站了一瞬,迅速回神,往莫聆风身边走。
他不知泽尔造了一把可以折叠的弩,更不知莫聆风随身携带。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毫不知情,莫聆风才将幕后之人诈了出来。
他慢慢靠近聆风,低声道:“姑娘,留这个?”
他们这一路去京都,险处数不胜数,若是能够逼问出是否还有后手,便能顺利很多。
而这个中年黑衣人,看样子似乎是三人之中的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