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罗网
屋中渐静,莫聆风的嚎啕变成抽泣,最后鼻翼翕动,不再流泪。
这一场痛哭,让她心里不再堵塞的满满当当,透过来一口气。
身边有邬瑾,她两只脚实实在在落在地上,疲倦席卷而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巨物碾过。
两只眼睛肿的难以睁开,鼻子阻塞的难以呼吸,喉咙沙哑的发不出声音。
邬瑾扶着她起来,让她坐下,走到净架旁。
铜盆里没有水,帕子还是湿的,他取下帕子,回到莫聆风身边,细致擦去她脸上污血和冲出来的泪痕,还她本来面目:“身上有没有伤?”
莫聆风身心力竭,一摇头,立刻有天旋地转之感,加上呼吸不畅,越发头晕目眩:“魏王……”
“死在金虏手里,”邬瑾给她擦手,“尸体会送到转运使侯赋中府上去,侯赋中还活着,剩下的事情交给他。”
他转身将帕子放回铜盆里,捡起金项圈,用衣袖轻轻擦拭,给她戴在脖颈上,稍稍一理她的鬓发:“喝碗药,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有我。”
莫聆风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我去请嬷嬷来。”邬瑾走到门边,打开门。
屋外大雪纷飞,下人脚步匆忙,纷纷往前堂而去——在莫千澜尸首回城前,要搭好灵棚,又有四司局的人带着麻布白巾等物进府,给众人裁衣。
府中有程夫人操持,奶嬷嬷一直守在门外,见邬瑾出来,老泪“刷”的往下掉:“通判,姑娘怎么样了?”
“端药进去,”邬瑾跨过门槛,“没事了。”
奶嬷嬷悬着的心放下,对邬瑾郑重行礼,请他去花厅休息,扭头便吩咐丫鬟们抬热水、拿衣服,自己端着药走进屋中去。
邬瑾前往花厅,李一贴也在其中,见他出了一身透汗,立刻从悲痛中抽身,一边把脉,一边对着邬瑾骂骂咧咧。
“都死了才好!十个我也救不了你们这群货色!你们能耐多大啊,什么都敢算计,还要大夫干什么?”
邬瑾挨了双份的骂,喝一碗加了双份黄连的药,洗漱更衣,处理肩头伤口,屁股刚坐到椅子上,耳边就传来爆竹声。
莫千澜的棺材到达莫府大门前,门子以爆竹传信。
与此同时,程府两个下人吭哧吭哧将程廷抬进二堂,胖大海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酒坛跟在一旁。
程廷只有脑袋和嘴能动,但不影响他发挥,一露面,花厅里马上就充斥着他哭过的声音。
“邬瑾,参鸡汤,”他扭头看李一贴,“能喝吧。”
李一贴这边一点头,他立刻就指挥胖大海给邬瑾倒上,又问莫聆风好不好,特意给她带的酒,一醉解千愁,得知莫聆风已经睡去,转头就问大黄狗去了哪里。
李一贴看他中气十足,连脉都懒得给他把,翻着白眼往前堂去了。
邬瑾端起碗,一口口喝下去,参汤滚热,松弛了他的精神,缓解了他肉体上的痛楚,他沉重疲惫的灵魂开始瓦解、坍塌,一点一点下坠,散在躯壳中。
程廷半躺在竹椅里:“聆风怎么样了?”
“不太好,”邬瑾推开碗,擦干净嘴,让神魂归位,“不容易。”
程廷长叹一口气:“是不容易,但姑父身体不好,总是有这一遭的。”
门外响起匆忙脚步声,殷北匆匆而来,在大雪中奔波的热气腾腾,走到门口,拱手行礼:“通判,程知府请见。”
“我爹还请见,这么见外……”程廷忽然闭上嘴,看看殷北,看看邬瑾,察觉到莫府正在发生一种没有明言的变化。
莫府主人,从莫千澜、莫聆风,变成了莫聆风、邬瑾。
邬瑾似乎也早有预料,泰然自若,起身和程廷道别,对殷北道:“去书房。”
“是。”
书房寂静,满壁凌霄花凋零,只剩老藤攀墙,不复大风摇翠、花艳若烧之景。
花开花落,是世间常情,人死魂灭,也是天道之理。
邬瑾在老藤前驻足,伸手扶住花枝,为凌霄花惋惜。
引路的下人低声道:“邬通判,这间就是书房了。”
“知道了。”
邬瑾松开手,走到书房前,书房门打开,炭盆分放在四面,驱散寒意,百花香片在香炉中袅袅而出,掩盖陈旧气味。
他走进去,对下人道:“去看看程知府到了哪里。”
“是。”下人退出去,不到片刻回报,程泰山被几个州官绊住手脚,要迁延一阵。
邬瑾挥退下人,坐着没动,过了一刻钟,起身走到案边。
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只赏瓶里插着三朵暗红色茶花,几册书整齐放在案头,没有太多翻阅的痕迹。
第一册便是《公羊传》,邬瑾伸手取下,正欲翻看,发现 第二册 是《易经》。
赵世恒钻研此书,程泰山也曾起卦,莫千澜又会对这卷书做何注解?
他心中一动,放下手中这一本,伸手拿过《易经》一页页翻开,未曾想上面干干净净,并未写下任何见解,直翻到巽卦,才有字迹。
“聆长风之不绝,两风相随,无所不入,无往不利。”
这便是莫聆风名字由来。
墨如漆,润而不胶,经年不褪,自有龙麝之气。
邬瑾看着这一行字,久久未动,一盏茶后,才翻过这一页,再看兑卦。
兑卦上字迹尚新,是近日所书:“泽水贞正,刚中柔外,瑾之像。”
另有一张纸条夹在其中,邬瑾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邬瑾,程家竹林地藏菩萨处可得至宝。”
邬瑾拿着这张纸,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继而牵动唇角,自嘲一笑:“果真是算无遗策。”
他放下书,携着这张纸走到火盆边,将纸丢入火中烧毁,明知这是莫千澜为他套上的最后一道枷锁,依旧无力挣开。
不等他去把书册归位,殷北引程泰山前来。
邬瑾整肃衣冠,走到门边,拱手相迎,程泰山面容严肃,对他执了同僚之礼。
两人联袂入内,程泰山看邬瑾那张还年轻的面孔,竟已有了暮气,双眸中光彩被世事磨去,诧异之余,心中一疼。
邬瑾只比自家老三大一岁。
邬瑾让座,程泰山摆手,在下首落座,一言不发,下人奉上茶点,退出书房,关闭房门,程泰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立刻道:“我明日便要回济州,千澜走时,曾说要在宽州办作坊,你如何看?”
第364章 平复
程泰山突兀一问,是投诚,亦是试探。
邬瑾言简意赅:“非办不可。”
程泰山端起茶盏又喝一口,把忧虑咽入腹中,也掩饰悲痛,放下茶盏,他伸手揉捏山根,狠狠叹一口气:“千澜和我提起两个人,石远、刘博玉。”
邬瑾坐的端正,两手搭放在大腿上,思索片刻:“石远可以放心,刘博玉——”
他起身走到门口,开门叫来殷北:“眼下能调用的人有多少?”
殷北答道:“一共十队,一百人,一队在京都。”
“分出两队,都去济州,一队听程知府差遣,一队找机会烧毁刘博玉的船,嫁祸市舶司。”
程泰山揉山根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邬瑾。
“是。”
“府上所用之人可有成册?”
“有,我这就去取来。”
邬瑾关闭房门,坐回原位,看出程泰山疑惑,解释道:“刘博玉首鼠两端,喜用人骡,有伤天和,能用,但不好用,他的船若在济州出事,必定舍弃市舶司,再寻靠山,他会想办法搭上您,我们找他,和他找我们,情形全然不同。”
程泰山见他脸色随和,在巨变之下还能冷静到这种程度,心底隐隐生畏,停顿片刻,才道:“好,我会尽快掌握码头。”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一事:“皇帝经此一事,定会派强将来宽州任节度使,掌控财税、分化兵权,你要小心。”
邬瑾微微一笑:“皇帝不会再在宽州用人。”
“为何?”
“倘若我在其位,宽州于我,已是毒疮,必须剜肉医疮,先断其国帑,转而屯重兵于济州外,进可攻退可守,宽州军需用度如此之大,一州之财难以供养,十州之财也有耗尽之时,等到宽州在国朝、金虏夹缝中无以为继,再出手。”
程泰山向邬瑾方向欠身:“为何不屯兵于济州?”
邬瑾道:“为防毒疮复发,不得不有壮士断腕之勇,将周围的腐肉一并挖去。”
“宽州当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国朝积病已深,各州冗兵合计近十万,国帑早已支撑不住,皇帝要想养精兵,就要去浮费,削宗室,可何人敢为剑?都只敢加杂税罢了,纵有能人,也会被众蠹虫齐齐咬下的。”
程泰山从邬瑾目光里看到一点怜悯的光,温和、不锋利,也许他在死谏时,眼里就含着这样的光。
既然一切已经明了,程泰山便起身告辞,房门打开,下人如同木雕泥塑,立在各处,雪还未住。
邬瑾送他至门外,程泰山不让他远送,大步流星离开,邬瑾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才接过殷北送来的册子,回屋细看。
册子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队,每个人的姓名、出生年月、样貌、来历、去处、家人供奉在何处,都写的十分详细。
邬瑾看过后,静坐片刻,起身走到案边,铺纸磨墨,提笔写道:“元章三十年十月十五日,风起千澜,千澜由风。
“风波虽止,乱难将至,今日始,行侯景掌梁朝之事,立刘裕平叛开国之威,富一州之民,再富天下之民。
作坊先设十四作,木作、杖鼓作、麻作、泥作、石作、泥作、桶作、瓦作,可分散于宽州城内,请城中百姓为匠人,日百钱,猛火油作、火药作、弓弩作、生铁作、甲胄作、传令牌作,应秘设于横山内,雇伤残、老兵为军匠。
除钱外,技巧工匠必不可少,京都南北作坊已募天下良工,唯鄂州多江贼,能造鸭嘴箭,靖州多山匪,能出竹拒马,岭南多锻人,能制博刀,可往此三地寻找能工巧匠,计以岁月,作坊渐兴,不可急而废事,造物不精,所造军器,需躬亲试验,再依法式。
如此渐次兴作,毋得军器损弊,反为其害。”
邬瑾细细思量,再三改动,将十四作改为二十一作,勾出二十一人,可前往三地寻找工匠,如此林林总总,直到入夜,才将作坊一事从头到末,思量完毕。
他将日录背诵数遍,牢记于心,再烧掉日录,喝完殷北送来的药、一碗核桃冰糖水、半个肉饼,得知莫聆风还未醒,便干脆歇在书房隔间榻上。
人躺在榻上,却睡不着。
屋中蜡烛已经吹灭,他陷入无尽黑暗,最细微的声音也变得震耳欲聋,炭灰坍塌,香灰掉落,风打门窗,枯枝摇动,近在咫尺,清晰无比。
前堂的声音模糊遥远,众人哭灵,丧幡在寒风中翻滚,种种声音,都在宣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