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莫聆风是否醒来,但他知道这一夜终将过去,只留下往事在心里,逐渐发酵。
……
莫聆风在子时三刻醒来,换了粗布麻衣,奶嬷嬷给她端来一碗素面,她坐在桌前,不觉饥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婆婆,灵棚设好了吗?”
“设好了,有程夫人在,您放心,程夫人还请了吴先生来。”
“给赵伯伯批殃书的吴先生?”
奶嬷嬷连忙点头:“是,吴先生还说要忌本家哭声,等过了小敛,才让本家去灵前。”
莫聆风点头:“那我明天再去,什么时候破土?”
奶嬷嬷道:“三七之内择了十月二十三日卯时破土。”
“那殃书上写哥哥往哪里去了吗?”
“没写,不过程夫人问了,吴先生说魂往南去,落在潭州一户黎姓人家,生做男子,生辰是正月二十四午时。”
莫聆风沉默半晌,忽然道:“打到潭州去,要多久?”
“去潭州?”奶嬷嬷没听明白,“潭州,那可远的很,都快赶上去湖州了吧。”
莫聆风垂下眼眸,想着潭州和宽州之间的距离,再抬头时,看奶嬷嬷脸上疤痕,密不透风,让奶嬷嬷面目扭曲,呼吸困难。
她想起馆驿的大火,无数无辜者的性命成就了她的道路,她伸出手,摸了摸奶嬷嬷脸上烧伤疤痕:“婆婆……”
嬷嬷对这张脸依旧感觉自卑和窘迫,不自在地低头:“姑娘别脏了手,这也长不好了,不过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用嫁人,烧了就烧了,只要留着命在,看着您长大就好了。”
莫聆风道:“婆婆,对不起啊。”
第365章 抄经
莫聆风不信神佛,但今时今日,也期盼鬼神当真存世,可若真有神佛,吴先生所批殃书,便未曾真正窥见阴阳。
《宝箧经》云“若有恶人,死堕地狱。求出无间,免脱无期”,莫家人踏血为生,如何能投生成人,富贵终年。
她忽生慈悲心,免莫千澜受极大苦。
奶嬷嬷怜爱她:“姑娘再吃点,您堡寨家里两头忙,不吃点东西,怎么扛得住。”
莫聆风听话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筷子,放下后,问道:“邬瑾歇在哪里?”
“在书房歇下了。”
莫聆风点了点头,让奶嬷嬷去休息,自己在屋中坐了许久,直到身躯僵硬,才起身往门口走去。
身上骨节嘎吱作响,手脚麻木,略微移动,都如针扎,她仿若未觉,径直向书房走去。
她对家中漠不关心,耳边哄哄的声音,是道士在为亡魂开路:“……飒飒悲风次弟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其声不断绝,引磬声清脆响亮,夹杂其中,似是亡魂为之引动。
佛法、道法,一切有为法,谁能勘破万丈红尘?
莫聆风走到书房,惊动守在此处的仆人,仆人刚想上前叩门,莫聆风便摆手,示意不用。
她顺着长廊走了个来回,最后站在两柱之间的槛窗前,垂首聆听屋中动静。
窗上雕着整幅莲花,花内糊着一层窗棂纸,上面映着她黑乎乎的影子,她静静站立片刻,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这片孤独的黑影。
手指点上窗纸,两扇槛窗忽然从内拉开,邬瑾长身玉立,站在窗内,伸出手,抓住莫聆风的手,随后将她扯向短墙。
莫聆风脖颈间金项圈一晃,上半身撞向邬瑾,邬瑾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堵短墙,都佝偻着腰,槛框硌人,却无人动作,邬瑾手掌抚摸莫聆风后背,在她耳边道:“我想你了。”
他松开手,看廊下灯笼从莫聆风头顶落下一簇光,让她眼睛里充满细碎金芒,他从她的神情、姿态、目光中,看出她脑子里也满是飞絮般的游丝。
四目相对,重重磨难都散做云烟,携手便能走过前方遍地荆棘。
“来。”他转身去开房门,就见莫聆风一条腿踩在短墙上,两手攀住两侧槛框,躬身往里跳,单髻擦过框顶,她身形一晃,钗上一粒珍珠脱落,和她一同落地。
邬瑾上前揽住她,等她站稳,蹲身去看那颗珍珠,见珍珠滚到了多宝阁下,便跪趴在地,掏出珍珠放入她腰间荷包内,拍去身上尘土:“我去点蜡烛。”
他吹起火折子,点亮常料烛,罩上灯罩,莫聆风拿着火箸,揭开炭盆铜盖,捅开炭火,添上银炭。
炭火“毕剥”一声,下人叩门进来,端上茶水,两人搬动太师椅,并坐在桌案前。
邬瑾为她磨墨铺纸,取一枝笔递给她。
莫聆风接在手里,不知要写什么。
邬瑾低声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
莫聆风心中一动,提笔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身边有端正而坐的邬瑾,他的衣摆和她的衣摆交叠,衣香纠缠交融,顺着衣摆流淌在桌案前,她鼻尖有墨的清香,字字落在纸上,让她短暂的挣脱泥犁,四分五裂的灵魂黏合,头脑逐渐清晰。
抄完两卷地藏经后,莫聆风搁笔,低声道:“我的嫂嫂在程家,我想请她回来。”
邬瑾知她说的是那尊地藏菩萨,点头道:“好,我们还要办作坊。”
两人喁喁地说着作坊一事,说完后,莫聆风忽然道:“让侯赋中写两份奏书,魏王的死讯另写一份,晚两个时辰从递铺出发。”
“我明日便去一趟侯府。”
莫聆风伸手捏着腰间荷包,取出埙来,放到嘴边,吐气吹了一声。
埙声“呜——”的响彻书房,震动窗纸,传到屋外。
一声过后,埙声成调,前所未有的悲声飞越屋宇,散入天地。
一曲终了,邬瑾提笔写道:“寒鸦栖冷州,劲风遭水囚。难预料今朝离愁。寨外荒垄乱坟头,泪怎收,需沽酒。”
埙声、悲声在宽州街巷回荡,悄然附着在各人准备的奏书上,潜入京都。
十月二十一日亥时,太子还未入睡,在殿中习字,忽然耳边聒噪,手上笔一顿,一副好字毁于一瞬,登时拧起两道眉毛,不等他发作,一个内侍已经奔进来,“噗通”一声跪地:“殿下!陛下令您速去延福宫!”
太子立刻搁笔:“更衣,来传话的是谁?”
他张开双手,让宫人脱下身上常服,听内侍说起传话的人是张供奉干儿子,当即拧紧眉头。
一个时辰前,有从宽州来的急递入宫,他想着是老二传递消息进京,并未放在心上,如今陛下夤夜召见,定是宽州有变!
宽州有重兵,形势极其复杂,他一向不愿意沾染,自魏王前往宽州,才试着和宽州州官联络,不料无一回信,他本就忧心,眼下越发焦急起来。
为他系丝绦的宫人动作略慢,他不由恼道:“一根丝绦都系不明白,要你何用!”
那宫人唬的面色苍白,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他人也忙跪下请罪,太子自己伸手系上丝绦,骂一声蠢货,抬脚往外走去。
太子到延福宫时,延福宫灯火通明,内侍层层站立,中宫撵架、仪仗竟然也在此处。
他心中越发疑惑,一个内侍刚要迎上来,殿门忽然一开,张供奉送了太医出来,见太子已到,忙让小内侍送太医出去,自己走上前来迎太子。
他行了一礼:“殿下来了,陛下等着呢。”
太子边走边低声问:“供奉,陛下是不是伤风了?延福宫临湖,冬日住着还是不妥当。”
他知道张供奉嘴紧,并没有指望从他嘴里听到只言片语。
不曾想张供奉竟低声道:“陛下方才吐血了。”
“什……”太子迅速将声音压下去,心如擂鼓,身上出了一身汗,手脚却冰凉,来不及去想张供奉突如其来的善意,提起衣摆,一脚踏上两个石阶,急急冲入殿内。
第366章 奏书
太子一只脚迈入殿内,另一只脚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听一只瓷碗摔落在金砖上,砰然而碎,汤药“哗啦”一声,随之泼洒出去。
膝盖跪地之声也如此响亮,太子甚至能听到皇后身上华贵衣料“沙沙”作响,响彻大殿。
紧接着便传来皇帝上气不接下气的怒骂:“狼心狗肺!一个个......端着朕的碗吃饭......弄到这个局面,还要朕来收拾!”
碎瓷片不知在谁手中互相磕碰,药气弥漫,皇后低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气大伤身。”
太子脚步不停,快步入殿,离御榻五步开外,便伏跪在地:“陛下,臣来迟了,请陛下责罚。”
他悄然抬眼,以余光查看殿内情形,只见皇后亲自捡起碎瓷片,放入渣斗中,宫人内侍跪了满地,皇帝在榻上半坐半躺,脸色发青,两眼下黑影重重,嘴唇发紫,胸膛急剧起伏,比起九月里因为死谏病倒那一回,更显憔悴,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的苍老和衰败。
宽州定有大事!
不知是殿中炭火太盛,过于憋闷,还是心中惶然,太子掌心被汗濡湿,皂色折角幞头额边也一点点浸湿。
皇帝冷冷觑他一眼,对皇后挥手:“出去。”
皇后不看太子,福身告退,殿中内侍宫人鱼贯而出,只剩下还在殿中伺候的几人。
张供奉火速上前,为皇帝摩挲心口,又使眼色让内侍擦去地面药汁,再送药来。
太子跪地不起,地上收拾干净,皇帝渐渐平复,并未叫起,内侍将第二碗药送来,张供奉正要伸手去接,太子膝行上前,捧住瓷碗,拿起汤匙,亲自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就着他的手喝完药,并不领他的孝顺,冷笑着坐起来,从榻旁小几上抓住一把奏书,甩到他脸上:“这下你称心如意了!”
十多封奏书“唰”地抽在太子脸上,太子半边脸登时红了大片,他顾不得火辣辣的疼痛,连忙去看落在地上的奏书。
捡起一张,他低头看去,就见是宽州知府李清于十月初九日所呈送,还未细看,就有古怪——宽州的奏书,上面却有朔州递铺的戳印,竟是辗转先送到朔州,再到的京都。
再看奏书,寥寥数语,却令人心惊。
“十月初七夜,知州府失火,谭旋溺亡于水,魏王陷莫府,有传信者,莫千澜杀之以儆效尤,并夺和谈先机,定十月十五日和谈,臣不明其谋,遣曹官往朔州送出此书,请陛下定夺。”
奏书在太子手中颤抖,太子言语无力,放下此书,再取一封,内容与李清的奏书大同小异,却没有递铺戳记,封函字迹,是吴鸿喆所写,拆开来看时,却是宽州转运使侯赋中所写,同样是十月初九日所书。
他记得侯赋中夫人和吴鸿喆夫人是本家,这封信,也和李清的奏书一样,避开了宽州递铺。
太子再看一封,也是如此,再看,还是如此。
莫千澜囚禁魏王,实控宽州,操纵和谈!
奏书上时间,距现在已有十多天,十五日和谈也已经过去,宽州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这些奏书应该是这一两日陆续送到,没有一封是宽州急递,究竟是什么消息让皇帝吐血?
又是谁突破重围,从宽州送出急递?
太子满心狐疑,捡起散落的奏书,高高举过头顶,急道:“陛下,臣虽与老二不睦,却也是兄弟手足,绝不会因老二受难便得意忘形,况且臣与国朝一体,国朝不利,臣又岂敢有诛心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