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挺忙,”李一贴打断他,“痫病要休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就是神仙来了也枉然,我再说句难听的,您发病时身边要是没人,牛蹄子踩个水坑,都能淹死您。”
莫千澜苦笑一声,还是问:“阿尨呢?”
“有好转,”李一贴含糊应了一声响,“您还是顾好自己,别回头我拿了姑娘的诊金,扭头就得当成奠仪送给您。”
说罢,他收起药香,匆匆而走,回长岁居守着莫聆风去了。
待到李一贴彻底出了中堂,赵世恒才道:“进来了老鼠。”
莫千澜猛地坐起来,脑袋立时痛的让人重锤一下,咬牙忍过这一阵痛意,他冷笑一声:“富保是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竟然还窥探到我家里来了。”
偌大的莫府,哪里能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有银子,就能钻进老鼠来。
赵世恒摩挲着自己的手腕:“我来盯着,里面既然有了老鼠,想必外面也有了疏漏,等事情一了,就放猫捉老鼠。”
“阿尨,”莫千澜掀开被子,“我得去盯着,万一他还有后手?”
赵世恒一只手就把他按了回去:“让邬瑾去。”
“邬瑾?”莫千澜急了,又撑起来,“他懂什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正直的过了份,不懂得任何变通,刀子架到阿尨脖颈上了,他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有什么用?”
话说的又快又急,竟然把莫千澜那一口气说的力竭了,不需赵世恒去按他,他自己“砰”的一声倒了下去,“哼哧哼哧”的喘气,太阳穴狂跳,头疼欲死。
赵世恒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出手,给他掖好被子:“正是因为他正直的过了份,他才可靠,刀子架到聆风脖子上,他会替聆风去死,他还不会撒谎,诚实,而且足够聪明,想必奏书一节,他已经想通了我们和陛下之间的博弈。”
他站起身:“有他坐镇长岁居,什么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莫千澜不动了。
他能信任到将阿尨交出去的,只有赵世恒和殷氏双煞,在得知至高无上的人对莫聆风动了杀心之后,莫府庞大的、受过规训的下人,全都不足以让他放心。
就连给莫聆风治病的李一贴,每一个方子,他也都仔细看过。
一丝错漏都不能有——莫聆风已经站在悬崖边,一个不甚,就会跌入地狱里去,再无生还可能。
而今之际,竟然只有邬瑾——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他能做好吗?
莫千澜伸出手,死死攥住赵世恒手掌,他的手冰凉黏腻,微微颤动:“好,让他去长岁居,告诉他,他和阿尨是一条命。”
五更天,赵世恒进了九思轩,先在东厢看了一眼程廷——程廷正在酣睡,九连环扔在床下,一个圈也未曾解出,地上躺着生无可恋的大黄狗,脖子上的链条比手腕还粗。
他看过之后,往西厢方向走,邬瑾已经起了,正在开窗。
赵世恒没有惊动邬瑾,而是站在树影下细看,就见灯火之下,邬瑾穿戴的整齐,斓衫没有褶皱,神态沉稳,仿佛他推开的不是莫府的窗,而是自家的窗。
烛台放置在一旁,他迎着水珠、雾气、晨风,笔直站了,开始读书,读书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声音清朗,在九思轩里慢慢回荡。
他的性情,他的贫穷,他所受到的教导,他读过的圣贤书,让他像流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
赵世恒眼睛很毒,看人的时候能看进人的骨头里,然而越是审视邬瑾,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人难得的干净。
这样的人还年少,正在成长,身体单薄,两条腿长且笔直,面目才刚刚显露出锋利的线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出一副大骨架,可以顶天立地。
赵世恒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片刻后,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怜悯之心,重新冷漠缓慢,走向前去。
“邬瑾。”
邬瑾眼看着赵世恒鬼魅似的从阴暗处钻出来,心先在胸膛里“咚咚”两下,随后平复下来,放下手中书册,拱手行礼:“先生。”
赵世恒没有废话:“你出过疹子没有?”
邬瑾一愣:“没有。”
同时,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莫聆风出疹子了?
赵世恒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莫姑娘在出疹子,节度使病着,我要照应外面,你去莫姑娘那里盯着。”
但是邬瑾早已经想通了各种关窍,因此答的很快:“盯什么?”
赵世恒眼皮子往上抬了一下——聪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毫不费力,只要寥寥几句,彼此就能明白未尽之意。
“方子、汤药、近身的人、物。”
“学生是外男。”
“不要把她当做闺阁女子,她将会坐拥莫家,跟着我。”
邬瑾毫不犹豫——也不容他犹豫,他跟上疾行的赵世恒,脑中忽然想起《风赋》中的一段:“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第36章 困于一室
长岁居与九思轩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夹道,赵世恒走的快了,跛脚就看着明显起来,而且走的吃力,邬瑾紧紧跟在他身后,并不伸手去扶——赵世恒孤傲,连手杖都不用,更不要人扶。
“聆风高热,已有三天,疹子一直没有发透,情形凶险,你没有出过疹子,自己多小心。”
“学生明白。”
“聆风有位奶嬷嬷,倒还可靠,只许她一人近身伺候,你要什么,都吩咐她,隔间内有官房。”
“是。”
两人直入长岁居,甫一踏入院门,满院好似疫病围城时的情形,就冲入了他的眼睛。
忙于琐事的仆妇悉数包着头巾,蒙着口鼻,院门边堆放着衣物帕子等物,不消片刻,就会有人来提走烧掉。
院子中间摆着一只四足方正铜火盆,盖着镂空盖,里面放的不是炭火,而是烧的硫磺桐子,凡是从莫聆风屋中出来的人,都要先从火盆上跨过,以免衣带沾染病气。
廊下摆放着三只药炉,全都熬着透疹的药。
林林总总的景象,将“出疹”二字具化在他面前,赵世恒问他有没有出过疹子的话,也忽然在脑海里放大,敲响成洪钟。
他手心变得湿漉漉的,后背也开始发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惊险万分。
莫聆风的奶嬷嬷忙的脚不沾地,见赵世恒过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行了万福礼:“赵先生,李大夫在里面诊脉。”
赵世恒点头,指向邬瑾:“这是邬瑾,他在这里,就像是大爷在这里一样。”
奶嬷嬷只愣了一瞬,很快看向邬瑾的目光就变得敬重起来,也蹲身行了一礼——赵世恒的话有两重意思,他可以像莫千澜一样命令她们,她们也要像伺候莫千澜一样伺候好他。
“是,赵先生放心。”
邬瑾侧身避开这一拜。
奶嬷嬷从跟着她的丫鬟手中取过面巾,奉给二人,待他们蒙面后,手放在门扇上,轻而慢地开了门。
赵世恒领着邬瑾迈过门槛,走进正屋,待他们进去后,奶嬷嬷便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邬瑾立刻将目光收在自己周身三步之类,低头行走。
屋中没有外头那样刺鼻的气味,然而有一股潮热之气,令人呼吸不畅。
他的衣摆拂过多宝阁上“十二月令童子”泥婴,衣袖蹭过桌上糖捧盒,鞋子路过屏风下垂着的一只纸鸢,方才入内室。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凝神把脉,用余光看了赵世恒和邬瑾一眼,了然的一颔首,继续把脉去了。
莫聆风伸出来一只细小的手,顺着这只手,邬瑾看到了此时的莫聆风。
她彻底变了样,面孔浮肿,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疹子一路往下,本该同样密布,却没能发出来,只有稀疏的几点。
她呼吸灼热,鼻翼不住翕动,胸脯急促起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昏迷一般的沉睡着。
赵世恒眉头拧的死紧,手攥成拳,垂在两侧,几次张口欲言,都止住了。
直到李一贴松开手,他才压低声音问:“如何?”
李一贴站起来,同样显得焦躁:“是逆症,正虚邪胜,贪凉坏事。”
偏偏是这个时候,莫聆风吃多了冰乳酪。
如今她高热反复,麻疹透发不畅,疹出即没,正是最为棘手的逆症。
是凶上加凶,险上添险。
“我添两味药,今晚疹子必须发透。”李一贴匆匆往外走。
赵世恒用力看了邬瑾一眼,也随着李一贴离去。
屋中只剩下了邬瑾和莫聆风。
直到此时,赵世恒才给了他时间,让他坐下,慢慢思索。
然而已经没什么好思索的了。
邬瑾站了片刻,又坐在绣墩上,门窗紧闭,外间声音本就轻而细,落在屋子里更是轻不可闻,只剩下二人呼吸声沉重,交织在一起,方不觉孤单寂寞。
他们二人如今是同一条命了,莫聆风活着,他也活着,他被莫千澜囚在这一间小小屋中,观暗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
手按于大腿上,起先颤动,过后就平静下来,他像一块石头,阻隔在莫聆风身前,为她竖起一道坚硬的屏障。
片刻后,门开了,奶嬷嬷端着药碗进来,看到目不斜视的邬瑾,便躬身低语:“邬少爷,姑娘该喝药了。”
邬瑾站起身,接过她手中药碗,低头一看,碗中是一碗煎的极浓的药。
他不懂医理,不知道这药有没有问题,皱眉片刻,忽然取下蒙住口鼻的布巾,低头喝了一口。
药入口,先是一阵苦,随后就泛起来一股甜,碗底还有一颗未曾融化的冰糖。
奶嬷嬷瞠目结舌,僵立在原地,而邬瑾牢牢端着碗,一动不动,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死,才端着药碗面向莫聆风。
他想叫醒莫聆风喝药,不等他开口,莫聆风已经睁开双眼,先看他,很快目光又在屋中搜寻。
病痛折磨的她十分焦躁,一股滚烫的气息正从她的身体往外涌,让她口干舌燥、眼睛滚烫,极为痛苦的转动眼珠,她没有找到莫千澜。
她没有吵闹,更没有追问莫千澜去处,只是看向奶嬷嬷。
奶嬷嬷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她就着邬瑾的手,一鼓作气将药喝完,一口噙住碗里冰糖。
不知是糖还是药,使她有了些许精神,靠在奶嬷嬷怀里,她定定看着邬瑾,随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不要喝药,苦。”
邬瑾一愣,伸手一摸嘴角,果然有一点药渍。
他也跟着一笑,笑的不勉强,并未因为被胁迫在此而对莫聆风心生怨愤——他对雏鸟尚且能心生怜悯,对着赤诚真心的莫聆风,又如何能生的出痛恨之心。
“不苦,放了糖,我爱吃糖。”
莫聆风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涌出一滴滚烫的眼泪:“我错了,不该偷吃冰乳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