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嬷嬷低声细语的哄她,说不关她的事。
而邬瑾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向自己剖白——她识字,她看的懂奏书,她察觉到了危险,以为会被带走,她以为一场病,可以让自己留下。
邬瑾沉声道:“不是你的错。”
莫聆风闻言,抬眼望他,见他目光温柔真诚,眉目沉稳平和,心中那股焦躁不安也慢慢沉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第37章 归家
莫聆风睡的断断续续。
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刻漏香才烧了豆子那么长一截。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都能看到邬瑾笔挺着背,坐在绣墩上,眼睛永远不会落在五步之外的地方。
而只要她有了动静,邬瑾必定也要跟着动作,从屏风外的小炉子上舀出来一点葱白水,自己先尝一口,等待片刻,才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她喝。
他知道杀人是可以不见血的,所以哪怕那陶罐没有移动分毫,他也要先尝一口。
一时间屋内屋外都只余寂静,只有瓷器等物发出难以避免的碰撞之声,偶有人低语几句,也都隔着两重门,隔的遥远,邬瑾坐落于闺房之中,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
时至晌午,长岁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祁畅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缩肩驼背,一身灰色短褐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灰扑扑的,像条虫子,蠕动着到了长岁居外。
院门紧锁,他抬手轻轻叩门,“空空空”的声音于寂静中传出去很远,他吓了一跳,收回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手要再叩门时,门忽然开了。
开门的是个面色肃然的大丫鬟,冷眼扫他:“何事?”
祁畅嗫嚅着道:“是程三少爷请我来寻邬郎君,有话要说。”
大丫鬟微微皱眉:“等着,我去禀告邬少爷。”
祁畅看大丫鬟步履匆匆,不知邬瑾究竟在莫姑娘的院子里做什么,竟然连丫鬟也如此尊敬他,心中忽生好奇,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情形又将他吓了一跳,心中忐忑,不知莫聆风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进退两难的等着,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带他进去,一直带他到廊下,隔着一扇门,和里面的邬瑾说话。
“邬、邬少爷……”祁畅的声音在众人注视下低低的从门缝传进去。
邬瑾靠在门边,轻声细语询问:“怎么了?”
隔着一道门,他的声音又小,祁畅要费力才能听明白:“是程三爷,听说你来帮忙了,差我来问要不要他也来。”
程廷不是傻子,让莫千澜软禁在九思轩,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今天一早想找邬瑾商量,才发现邬瑾已经不在。
他怕邬瑾有事,特意让祁畅来看看。
“不要,”邬瑾想到程廷闲不住的性子,又多叮嘱一句,“叫他不要出九思轩。”
祁畅没有听清楚,便小心翼翼推了推门,门没有闩,开了一条缝,他好奇地从这一条缝往里看:“什么?”
只一眼,他忽然就见邬瑾目光凌厉地审视着他,他慌的往后一退,手上失了分寸,把门“哐当”一声带上,睡着的莫聆风惊醒,立刻有了呜咽之声。
站在廊下的奶嬷嬷横眉怒目,拎着他后脖颈衣襟,将他拽出了院门。
祁畅四脚着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很远,等站起来时,后脊梁泛起阵阵寒意。
方才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邬瑾还是那张温和的面孔,一贯都是如此,然而目光却忽然肃杀,仿佛要对他刀兵相见。
他抬起软绵绵的脚,心中埋怨程廷,准备回九思轩去,却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架着他,不顾他的挣扎、哭喊、求饶,把他带去了无人知晓处,交由赵世恒审问。
莫聆风的疹子是在当天夜里发透的。
先是前胸后背,随后急速蔓延至手心、脚底,最后在鼻尖上见了疹子。
疹子透发之后,整个莫府也跟着透了一口长气,接下来,只要等疹子消退便可。
这天夜里,邬瑾在心里写了一张日录。
第二天,莫千澜和莫聆风一起恢复了精神,程廷得以脱出牢笼,飞回家去,大黄狗几乎是欢天喜地送走了他。
他再不走,大黄狗就要走了。
而邬瑾却只能先回九思轩——李一贴要给他把脉,确认他不会出疹,才会放他家去。
他穿进去的衣裳、鞋袜,全都被人带走烧掉,莫府又给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添置了两身新衣。
又过一日,晚饭过后,李一贴给邬瑾把过脉,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酉牌,正是家鸡归巢时,天色昏暗,邬瑾收拾好包袱,一头撞进了微凉的晚风中。
花园里这时节最为舒适,风好,花木亦盛,尤其是栀子花香,在青色的天光下,浓烈馥郁,直透心脾,霸道到令人失神。
六天不见天日,他面目依旧,天光将他也照出来一层虚蒙蒙的光,他从湖边走过,衣袍上都沾满了栀子花的香气。
包裹沉重,里面有一锭十两重的大银——莫千澜喜的发狂,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奶嬷嬷将银子给他时,还说莫千澜特地嘱咐,这不是赏银,是谢礼。
十两银子,是邬父的两条腿,是他的一条命,能让他们一家四口过上小半年。
然而比这十两银子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是包袱里装的笔匣。
匣子里是一枝宣城诸葛笔。
石上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制笔之人于千万毫中拣一毫,精工细作,方得一宝帚,千金也难求。
而那竹造笔管上,赫然刻着“邬瑾”二字。
此笔非金银所能估量,是以比那十两银子重。
更重的是莫聆风的心意。
莫聆风知道他没有好笔,特意让莫千澜去信宣城,求一枝紫毫,直到今时今日,这枝笔才千里迢迢而来,到了他手中。
这份心意,足以涤荡他满身苦楚辛劳,让他心神安定,卷着满身栀子花香气往外走,他一路走回十石街去。
十石街还是那样狭窄逼仄,门与门仅仅隔着一堵矮墙,街面永远油腻肮脏,热水铺、脚店、肉案、碗头铺穿插其中。
正是晚饭前后,拥挤的屋宇中挤满了拥挤的人,食物贫瘠的香气飘荡至街上,两个赤脚小孩子正在为了一文钱扭打在地,互扯衣裳,哭号喊娘,各自的娘没有出来,只在屋子里大骂。
一个男子提着一坛小酒,哼着小曲回家,沿途大声和人打着招呼,相互调侃嘲笑的声音充斥着整条街。
邬瑾身上的栀子花香气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墙角开着一丛地锦苗,花朵粉嫩,然而气味刺鼻,引来一大群野蜂蚊蝇。
这是贫贱、肮脏、酸臭之地,也是他熟悉的、看惯了的家。
第38章 福气
“哟,瑾哥儿回来了啊。”
“在节度使府上发财去了啊,还是读过书的聪明,能去大户人家干活。”
“不然怎么把意哥儿也送去念书,瑾哥儿,你家意哥儿现在也不得了,出去卖饼,有钱人家的少爷连饼笼都给他包下了。”
“早知道,我也省吃俭用,送山宝念书去。”
“瑾哥儿,你这新衣裳也是东家赏的吧,穿着好看,不像你娘做的,老也不合身啊。”
邬瑾含着笑不回答,但是叔叔伯伯婶婶的叫了一路。
邬父邬母翘首以待,见他回来,也都喜不自禁,邬母先拿眼睛打量他,仔细看他神色、衣裳、包袱,见没有异样,犹嫌不足,伸手使劲拍打他身上看不见的尘土:“可算回来了!饿不饿,吃了饭没有?”
邬父坐在椅子里,行动不便,满面笑容的拿眼睛抚摸他:“回来了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哥!”邬意气喘吁吁奔回家中,一个冲刺跃上邬瑾后背,两只手不住往他身上爬,“哥,你不在家,我都睡不着觉,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邬母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伸手撕下邬意:“别闹你哥,让他歇歇,老大,饿了吧?”
“我吃过了,阿娘,你们吃过了吗?”邬瑾转身关门,又将门闩横上。
邬母略有些失落,摇头道:“等着你们呢。”
邬意悄悄瞥了一眼门闩:“阿娘,我饿了。”
他一溜烟进屋放下书袋,又一股风似的旋进厨房,对着厨房里的饭菜垂涎三尺——厨房里有干菜蒸肉、烩菜、黄米饭、卤驴大肠。
邬瑾放下包袱,也进了厨房,一见饭菜,便对摆桌椅的邬母道:“阿娘,我好久没吃您做过的卤驴大肠了,再吃点。”
邬母动作立刻轻快起来,眉眼都带着笑意:“可不是,我都多长时间没做了,这东西麻烦,一直没空,昨天程少爷府上那个大海来传信,说你应该是今天回来,索性我就没做饼,去买了大肠回来。”
邬意用手指叨了块肉吃:“哥,你在莫府干什么?好不好玩?他们都说你要入赘......”
“你哥是去苦读,”邬母横他一眼,“哪里像你!”
“哥不在,我也去卖饼了!”邬意瘪嘴,看邬瑾抱了父亲进来,连忙抽椅子。
见邬父坐好,他也一屁股坐下,对着邬瑾笑嘻嘻的:“哥,我就说刘博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去卖饼,他都领着人去捧场。”
邬瑾看他一眼:“爹娘还没动筷子。”
邬意赶紧把伸向筷子的手收了回来,讪讪地等爹娘都动了筷子,才开始大吃大嚼。
吃过饭后,邬瑾对于莫府之行,只是一语带过,见邬意贴着墙根往外溜,扒拉开门闩,壁虎似的顺着门缝爬了出去,便拿出十两银子到厨房,给洗碗的邬母:“阿娘,这是莫节度使给的赏银。”
邬母看着这一大锭雪花银,浑浊的眼睛瞪的滚圆,嘴唇哆嗦,两只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始终不敢伸手去接这一锭银子:“这、这么多银子,节度使赏你干什么?你在莫家是不是遭罪了?”
邬瑾将银子塞进她手中:“没遭罪,吃的好喝的好。”
“咱们不要,”邬母推还给他,“老大,你把银子还给他,咱们不受这个苦。”
她这做娘的认定儿子受了委屈,别人家的饭,岂是那么容易吃的。
邬瑾不说,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有数。
“阿娘,我现在好生生站在这里,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真没遭罪,”邬瑾扶着邬母坐下,“这十两银子,您拿着,明天一早就去楼务店,赁一个铺子下来,咱们这条街上的铺子,赁钱大约在八百文一个月。”
他给邬母倒一杯水:“把铺子赁下了,咱们开个邬家饼铺,往后就不用东奔西跑了。”
邬母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可咱们挑出去卖也是一样的,何必白白费了赁钱?”
“阿娘,老二性贪,容易叫人哄骗,他出去卖饼,越发难以管束,以后白天学里有先生拘着他,放课回来就在铺子里,您和爹拘着他,我总觉得那个刘博文不对劲,他图老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