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莫二人到达横山时,天色已晚,马车停在横山脚下,殷南背邬瑾上山,刚到堡外,就听前方“轰隆”一声,顿时浓烟滚滚,黑雾沉沉,火药刺鼻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这火药势头喜人,莫聆风嘴角一翘,刚要开口,忽然就从黑烟里冒出来几句“将军”,声音落下后,就从中滚出来三个面目全非的士兵。
莫聆风愣了片刻,仔细打量这三位的尊容,见他们毫发无损,只是让烟熏成了乌鸡,立刻对这火药失望,等一阵风过,黑烟散去,再看地上那个小坑,就“嗤”的冷笑一声。
“常龙,放了个大爆竹啊。”
黑脸常龙很忏愧地垂下头。
莫聆风冷了脸,走进横山堡,常龙悄悄看一眼邬瑾,邬瑾弯腰捡起一块大铁片递给他:“洗一洗去吧。”
常龙接在手里,垂头丧气跟着进入堡中。
士兵们大气不敢喘,分立在屋外,常龙跑到厨房,舀水洗脸,又拿帕子站到门外,把自己从头到脚抽打了一遍,收拾完后,他忐忑不安地进了屋。
莫聆风正弯腰看拆开的火蒺藜,手指指腹从蒺藜尖端上划过,蒺藜已有锈迹,没有割破她的手指,却仍能感觉到锋锐。
她没理会战战兢兢的常龙:“火蒺藜金虏能造,但这东西粗糙,甲胄若是精良,用处不大。”
邬瑾伸手捻起桌上一点粉末,放到鼻尖一闻,在指尖搓了搓:“高平寨里还有没有震天雷?”
莫聆风坐下,伸手烤火:“震天雷南北作坊也不多。”
“得做震天雷,不光是威力大,我还有别的用途,明天我写信去京都,让落灯寺的人去探一探,”邬瑾在她对面坐下,问常龙:“刚才那个大爆竹,硝石分量如何?”
常龙被“大爆竹”三个字羞的满脸通红,脑袋几乎垂进裤裆里,幸而头脑还清醒,答道:“和硫磺一样。”
“柳炭呢?”
“柳炭多些,最少的是砒霜和铁滓。”
“加大硝石、铁滓的分量。”
“是。”
第375章 重逢
常龙一边牢记邬瑾所说的话,一边暗中察言观色,见莫聆风是个冷冰冰的态度,越发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以为自己卷过几挂爆竹,又认识了几个大字,就可以依样画葫芦,于是自告奋勇带着一百伤残士兵在此钻研,哪知只钻出来个大爆竹。
他忍不住再看一眼莫聆风,在莫聆风凌厉的目光下,又把壮硕的身躯佝偻下去一些,在心里悄悄唉声叹气。
邬瑾看他这模样,就起身走到他身边:“常大哥,你是武状元,既有天资,又聪明,我相信你只要找到窍门,便能一通百通。”
说罢,他用力一拍常龙的肩膀:“我们怎么能输给金虏。”
常龙不敢自居为大哥,也知道邬瑾是激将法,偏偏对此受用,不肯服输,两只眼睛冒了火光,恨不能立刻造出震天雷,让金虏永不敢来犯。
用力一抿嘴唇,他站直身体,昂起脑袋,声振屋瓦:“三个月内,末将一定奉上铁蒺藜,否则提头来见。”
莫聆风后背往后仰,十指在腹部交叉,双腿伸长,脚踝交叉搭放,吐出一团热气,感觉这军令状很无趣,起身道:“你们在这里商讨火药,我去葫芦河看看。”
她抓起马鞭,从邬瑾手中接过兜鍪戴上,大步流星出横山堡,带着随行亲兵,按剑而走,悄然下横山。
天边几点疏星高悬,照亮山间积雪,覆在岩石枯木上,无法辨认道路,只能在林间穿行,鞋履踩在积雪上,发出掩盖不住的“嘎吱”声。
冷风透骨,积雪堆中偶尔能见到冒出头的忍冬,又有山茶花花枝长长坠地,使得大朵红花都被冰雪冻住,迟迟不谢。
莫聆风踏断花枝,打破凝滞在此的光阴,继续往下走。
横山之外,万籁俱寂,然而早已废弃的张家堡中,有火光晃动。
还有曲声,喁喁传来。
“这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
莫聆风心猛地一颤。
她没张嘴,但心里有声音:“哥哥。”
赵世恒死在这里,灵魂留在了这里,那她的哥哥,也许也在这里!
脚步变快,衣摆翻飞,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越来越快,最后狂奔起来,直奔张家堡,一步跨上三个石阶,看向堡内。
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想再看一眼。
堡内空地上有一堆篝火,架着一条羊腿,火堆边铺着羊皮,一个金人女子脑后垂两条辫子,耳上垂着大金圈,额前覆有额发,满身皮毛衣裳,正在张着双臂跳舞,哼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小曲。
莫聆风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看着眼前一切,所有热切都冷冰冰落下去,心中空洞漠然,整个人随之安静下来,迈出了最后一步。
女子看见了她,停下动作,惊愕一瞬,伸手便去取刀,大喊“泽尔”。
她身后一间空屋中,钻出头发蓬乱,肩上带伤,身上裹着一张兽皮的泽尔——他黑而且瘦,但两眼有神采,野兽一般凶狠盯向莫聆风,短短一瞬,变成欢喜。
他咧嘴而笑,心中剧烈动荡,又拘谨的不知如何是好:“莫——”
然而下一瞬,笑容消失:“不要——”
莫聆风开弓搭箭,对准天边,就在女子也随着箭簇方向仰头望天时,她毫无预兆地压下弓,松开弦,箭笔直朝女子射去。
“咻”的一声,女子随着箭的力道倒退两步,直踩到火堆边缘,随后瞪着双眼,仰面朝天,砸在火堆上。
架起的柴堆轰隆倒塌,溅起无数火星,火点燃了女子的辫发、衣物,烧出一个修罗场。
久别重逢的喜悦戛然而止,泽尔惊骇的做不出任何动作,等他回过神来,冲上前试图救人时,已经太迟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杀戮者。
这个人是莫聆风,又不似莫聆风,莫聆风不会浪费力气,亲自对付落单的金虏——这个莫聆风,看似强大,其实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发生了什么?
她一定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不敢多想,迈步走向莫聆风,在离她五步的地方停住脚步,看这张清晰刻在他脑中的面孔:“神是不会降杀戮于人的。”
莫聆风半阖的眼皮往上缓缓一抬,算是对他胡言乱语的回敬,将弓交给身边亲卫,转身就走。
她要赶回横山堡,要回到邬瑾身边——她需要邬瑾,否则心中那一点空洞和荒芜,会迅速变成无底洞,她会坠入一个虚无的地狱中去。
邬瑾!
大步快走,她再度奔跑,上横山时,更是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住。
抬头向上方望去,在微弱天光中,她看到邬瑾右手拄木杖,左手拽住枯枝,步步向下,常龙带领十人跟在他身后,走的战战兢兢。
“邬瑾。”她喊了一声,压在心上的那种恐惧回落,让她脸上有了情绪。
她大步往上,走到邬瑾身边,搀住邬瑾左手。
邬瑾身上热烘烘的,是要出汗的样子,停顿片刻,他回答她:“该回家了。”
莫聆风搀着他往上走:“好,明天程三还等着我去吃饭。”
翌日大年三十,程泰山前往莫府,接莫聆风去过年。
程泰山见她短短时日,脸上瘦出了锋利的棱角,心里难过,但面上不显,在家门口下马时才道:“你嫂子今天一早就开始置办,现在不知道消停没有。”
门内传来“啪啪”几声爆竹响,莫聆风手指立刻一动,又松开,程泰山看在眼里,无声一叹,不敢想她在堡寨中是如何度日——草木皆兵,无片刻安宁,就像刚才一样。
“金虏还没消停?”
莫聆风简短回答:“眼下太平。”
两人往里走,进了程家的门,程泰山的几个孙子见到程泰山,立刻从雏鹰变成鸡崽,收拢翅膀,站在满地爆竹中拱手行礼:“见过莫将军,祖父。”
程泰山踢开脚下地老鼠:“以后在家里,不必称呼莫将军,叫姑祖母。”
孩子们“啊”了一声,面面相觑,看了看满脸坦然的莫聆风,再看看程泰山的巴掌,只能瓮声瓮气应下,待程泰山大手一挥,便迫不及待做鸟兽散。
第376章 过年
一进垂花门,莫聆风就听到了程廷的大嗓门,夹杂着洪钟般的笑声:“看我儿子这小单眼皮!这胳膊!这手劲!以后是个大将军啊!”
程家大哥“嗤”的一笑:“黄鼠狼夸儿香。”
几个女眷登时笑倒,程家二哥接了一句:“刺猬夸儿光。”
程廷无言以对,又气又恼,张嘴就喊:“娘!您看大哥、二哥!”
程夫人“啪”一巴掌扇在程家大哥脑袋上:“小兔崽子!我孙儿做大将军碍着你的事儿了?”
大哥“哎哟”一声,捂着脑袋站起来:“娘别动手,你儿子就靠这脑袋吃饭,要是打坏了——”
程夫人转动手腕:“打坏了娘养着你们一家子。”
大哥眼看又要挨揍,一边求饶,一边往外跑:“我去看看爹回来没有!”
他一脚跨出门槛,刚要拔腿狂奔,就见程泰山和莫聆风已经拾阶而上,急急收住脚步,整理衣冠,站直身子,拱手道:“爹,莫将军。”
屋中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众人连忙起身,迅速扶钗整鬓,正冠掸衣。
大哥让至门边,伸手请程泰山和莫聆风入内,屋中又是一连串的问候声。
程廷半躺半坐,手脚不动,两眼朝莫聆风使劲:“聆风!快来!”
程泰山横眉竖眼:“聆风也是你叫的?”
“啊?”程廷畏畏缩缩,“我也不能叫阿尨啊,那我叫二狗?”
他低头看一眼躺在火盆边的老黄狗:“也行——”
他再看程泰山攥起来的拳头,慌忙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是,儿子往后不敢再对莫将军不敬。”
程泰山看朽木似地剜他一眼:“叫姑姑。”
“什么?”程廷使劲一眨眼睛,张不开嘴,扭头看向程夫人,含糊道:“娘,她还站着呢。”
“都站着干什么,坐下,”程夫人笑着起身,走到莫聆风身边,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端起茶盏递给她,“今年新鲜的桂花酒,你尝尝,回头给你送两坛去。”
她瞪着程泰山:“你一来,半点笑声都听不着,你到前头去!”
程泰山不便在大年三十和夫人上演一场全武行,只能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对眼前的乌烟瘴气视而不见,前往书房躲清静。
他又不甘寂寞,两眼在屋中一扫,带走了程家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