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泰山一走,屋中连主子带下人都悄悄松一口气,有了笑脸,但有莫聆风在,也不敢过于放肆,都规规矩矩地落了座。
莫聆风喝完桂花酒,察觉到屋中静的异样,只有程廷的大嗓门聒噪如常,就打破沉默,指着桌上问道:“你们在关扑?”
正屋不大,挤得满满当当,一套方桌前坐着许惠然和她两个嫂子,再加上程家二哥,围着桌子玩关扑,桌上堆满彩头,桌后头平条长案上放着京枣、松子、串桃、密云柿、陈皮梅、蜜橘。
奶娘抱着阿彘坐在许惠然身后,给她助威。
许惠然笑着答道:“是,我带的钱都输给二哥了。”
她回头摸摸儿子的小手,拔下头上金簪放到桌上:“我再搏一回,搏三个纯,三个字。”
大嫂、二嫂见状,纷纷取银子,各有各的博法,一旁的丫鬟嬷嬷也跟着主子下点小注。
程家二哥扭头去自己两岁的小闺女脸上捏一把,挽起衣袖,抓起六个铜钱,双掌合拢,晃动几下,往桌上一摆。
下注人的目光几乎将桌板烧穿——又是二哥赢了!
二哥将桌上的彩头扫到自己身前:“闺女还是强过猪小子,有的人连个闺女都没有,有什么意思。”
程廷坐在榻上,气的倒仰,扭头看莫聆风:“你去,灭他威风!”
程夫人“咔咔”嗑瓜子:“聆风,去,博个浑纯。”
莫聆风吃完楂条,拍掉手上糖霜,起身走过去,许惠然起身让她坐,从奶嬷嬷手中抱过儿子,坐到程廷身边去。
程夫人指挥丫鬟换了茶盏,又把莫聆风爱吃的蜜饯捡了一个小碟子,让丫鬟端过去,忽然想起来一事,顺口交代道:“桂花酒给李一贴也送一坛去。”
下人应声而去,程廷就着许惠然的手看儿子,又看一眼往外掏银子的莫聆风,低声道:“阿娘,聆风瘦了好多。”
程夫人看莫聆风坐在那里,下巴尖利,腰细细一捻,确实瘦的厉害。
“在堡寨辛苦,”她叹息一声,“要拼要杀,累。”
她还有一些话,不能和愚蠢的爱子明言——莫聆风想要活命,想要守住莫千澜留下的家业,就不能停下来,如此殚精竭虑,岂有不瘦之理。
程廷却道:“我看还是因为姑父。”
程夫人伸手挠阿彘的下巴颏儿:“都这么久了……”
剩下的话被骤然而起的欢呼声淹没,莫聆风面带笑意,从二哥手中赢走了彩头。
程夫人在这一片笑闹声中,对程廷低声道:“他们兄妹,离了一个,剩下这个,就和孤雁一般,今天又是大年,你多留她一会儿。”
“我知道的。”程廷压低嗓门回了一句,又扯起嗓子喊道,“聆风,把惠然输的都赢回来!”
莫聆风在一片喜庆中沉默地看他一眼,片刻后才翘起嘴角笑了笑:“好。”
她在程家呆到快酉时才回家,殷南跟着她,带回去一车东西。
她将这些东西赏赐给姨娘,又和姨娘们随意吃了几口年夜饭,酉时过后,便回长岁居,坐在窗边吹埙。
她吹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调子,最后吹起莫千澜常唱的小曲,吹完放下埙,她心想:“哥哥,昨晚在横山外,有个金虏也会唱这个,我还以为是你,哪怕是你的鬼魂也好啊。”
结果不是。
她那时的失望、气恼,全都凝结在箭上。
她知道莫千澜不在人世,知道不能沉浸在悲痛中,但时常失控。
这像是一种病,却又无药可医。
身边的热茶凉下去,奶嬷嬷换上新茶,再度变凉,莫聆风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殷南走了过来:“邬瑾来了,在院外等。”
莫聆风伸手捂住脸,上下摩挲两下,擦过潮湿的眼睛,在漫天的爆竹声呼出一口颤抖的长气,起身道:“送两架烟花去花园,咱们也放。”
她系上披风,走向邬瑾。
邬瑾站在长岁居外老榆树下,身上烛光、树影纵横,天边亮起一朵大而明亮的烟花,照亮他柔和的面孔。
他眉目儒雅,目光明亮,看向莫聆风——他什么都明白,所以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
第377章 虚惊一场
大年一过,便是元章三十一年,龙抬头过后,李一贴就为邬瑾行针,导出体内邪热之气,他因廷杖而起的大病至此渐愈,到九月时,已经能够行走自如,打马出门。
九月间天气易反复,初一这日还和酷暑时节一般,邬瑾骑马从知府衙门出城,辰时未到,热气便成团的氤在空中,挥之不去,让人连呼吸都透不过气来。
邬瑾打马行走不到片刻,里衣便因热气湿透,在快到马场时,他眼睛被汗水蒙住,便翻身下马,走到常去的脚店中歇息。
三角眼伙计也热的发蔫,见他前来,连忙过去牵马,请他入内。
邬瑾要了一壶茶,慢慢饮了一盏,再要斟茶时,脚店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常龙从白花花的日光中冲进来:“邬知府——”
他话头止住,伸手一扯被汗浸透的衣襟,找伙计要一大碗间道荔枝冰糖水,不等伙计将壶放下,夺在手里,“咕咚”两口下肚。
伙计的目光落在常龙依着桌边放置的长刀——此刀他是第一次在宽州看到,刀柄长细坚硬,为棒杆样,两手可握,无鞘,刀身短宽,柄、身之间有三个丫扣,可以随时拆卸,卸掉棒杆便可挂在裤腰带上,装上棒杆就成大刀。
似乎岭南有此刀,他在京都时看南北作坊中人演练过此刀,刀势如猛虎,威力不小。
但用刀者,要转的动手,需要功夫在身上,驻军大部分士兵都用不好,南北作坊无此刀锻造之工,宽州城内也不见买卖,常龙的刀从何处来?
邬瑾从腰间取下扇子递给常龙,他张开后一顿狂扇,汗意止住后,连忙把扇子折好,交还给邬瑾,低声道:“末将前来接您。”
“将军在?”
“在。”
邬瑾点头,起身付清茶水钱,和常龙一起往外走,常龙从柱子上解下缰绳,请邬瑾上马,待邬瑾坐稳之后,自己也翻身上去,扬起马鞭一打,往城外跑去。
三角眼伙计跟着出来,看向堡寨方向,只见一片炙热日光下,遥远的地方闪动着转瞬即逝的火光,仿佛焰火,仿佛星火,跳跃着炙热的光。
再等片刻,他见没有开战,就靠着酒缸坐下——应该是火药,他的同僚已经前往横山,一探究竟。
邬瑾与常龙打马前往横山堡,横山中建起一座刀作,锻造之声终日不停,与之相对的,是火药作的冷清。
火蒺藜已经造出,但震天雷却一直没有起色,邬瑾走到半途,忽然闻到桂花香气,便离开小道往里走了几步,见石壁上斜生着一株丹桂,树不大,花却开的密,便伸手折下一枝,藏入袖中。
带着满身香气走到横山堡时,火药作又炸响一枚火炮,山中满是硝石硫磺气,浓烟刺鼻,靠近火药作的地方,寸草不生,坑坑洼洼。
邬瑾见莫聆风只穿一身月白色纱衫,没有束甲胄,戴兜鍪,挽着两个发髻,在日光下乌黑似墨,泛着幽蓝光泽,脖颈上金项圈与日光相映,照的睫毛上都散落着金光。
她挽着衣袖,露出半截臂膀,负手而立,低头凝神看地上散落的铁片,殷南站在她身边,拿脚尖踢土堆。
邬瑾走上前去,没看地上铁片,侧头看她的脸,见她左脸红肿,伸手用手背在她脸上一贴,触之滚烫,连忙对殷南道:“拧个帕子来。”
殷南抬脚往里走,莫聆风含糊道:“饿不饿?”
“不着急。”邬瑾牵着她往里走,让莫聆风坐下,从殷南手中接过帕子,擦干净手,取出药罐,用食指蘸取虫齿药:“张嘴。”
莫聆风“啊”地张开嘴,邬瑾躬身,看向她口中牙齿,将手指伸到左下方牙下,轻轻一点,莫聆风疼的一哆嗦,一口咬下。
邬瑾迅速将虫齿药抹上去,抽出手指,看上方一圈红痕,笑道:“牙口倒还不错。”
莫聆风捉住他手指,见上面齿痕深,便拿帕子给他擦干净手,从腰间取金疮药,给他抹了一遍:“昨天程廷送了一坛酒去堡寨,我不知是冰糖浸的药酒,多喝了一些。”
她将帕子丢在桌上,打开食盒,取出一枝丹桂,伸向邬瑾:“给。”
邬瑾低头看这一枝丹桂——花在食盒里呆久了,蔫头耷脑,几个花骨朵掉落在地,但仍香气扑鼻。
他接在手里,心头一动,想起他在京都时,莫聆风写给他的信。
信中会夹着一片羽毛,一朵花,他透过微小之物,看到她的光风霁月、广阔天地,然而莫千澜过世后,她心花枯萎,再未留意过身外之物。
他藏花在怀,向她一笑:“我不知道横山还有丹桂。”
莫聆风从食盒中拿出一摞煎饼:“我也才看到,树还小,殷南,去沏茶。”
殷南拿过一个煎饼,边咬边走,煎饼过硬,走的摇头晃脑,莫聆风给邬瑾一张饼:“这饼——”
后方火药作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响,紧跟着便是一阵天摇地动,屋顶瓦片“哗啦”落地,日头从屋顶穿透进来,照亮莫聆风和邬瑾征愣的面孔。
“不好!”邬瑾拽住莫聆风往外狂奔,“走!”
屋中人如风一般往外刮,气浪紧贴着他们后背掀过来,夹杂着滚烫的硫磺和硝石粉末,将他们掀翻在地。
屋内墙壁开裂,木柱咔嚓作响,整个横山堡都摇摇欲坠,又是“轰隆”一声,屋瓦、梁柱、石块劈头盖脸打了下来,邬瑾情急之下,使劲推了一把莫聆风:“快走!”
莫聆风听不清楚,耳边全是乱糟糟的声音,她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不假思索地拽住了邬瑾的手——不能再没有了,她救不了哥哥,一定能救邬瑾。
一根横梁砸下来,邬瑾喊了一声什么,用尽全力将她掀了出去,看她在宽阔的空地上滚了一圈,放下心来。
横山堡分崩离析,莫聆风被滚烫的热浪冲击的站立不稳,眼前一片黑暗,片刻后,她在一片废墟中抬起头,在烈日下惶然起身,茫然四顾。
一切有序都变成混乱,一切活物都化作乌有,一切现实都转为空洞。
“邬瑾?”
瓦砾之下,忽然有了动静。
一条腿踹开梁木、瓦片,随后殷南抓着邬瑾,东倒西歪爬了出来。
邬瑾看着莫聆风,艰难开口:“是震天雷——”
话未说完,莫聆风扑身过来,猛地将他抱在怀里,用力勒住:“我们成婚!”
第378章 后悔
鲜血顺着邬瑾发缝滴落,是一块石头从他头上划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他被莫聆风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光透过漫天灰尘,不可思议地钻入他心底,让他在这一片狼藉中,感受到了清凉的风,和莫聆风心头的柔软。
他低头看她,丹凤眼微垂,眼尾有红痕,有小孩受到巨大惊吓后的呆愣和孤单相,他伸出折了一根手指的手,抱紧她。
这一瞬间,他的理智灰飞烟灭,为大业所设的种种谋划都在迅速偏离道路,他的学识,她的财富,他们的过往、将来都成为可有可无之物,一切努力都抵御不住眼前的心动。
一个“好”字呼之欲出,但他很快发现莫聆风神情变化,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目光清明,头脑开始冷静,便知道这喜悦是昙花一现。
他滚烫的心骤然冷下去。
克制住不合时宜的情绪,他轻轻动了动手,低声道:“没事,这些回去再说,先处理这里。”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邬瑾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忍住手指头上的疼痛,放眼一望这片废墟,就见还有几个活口挣扎着爬了出来,并未被炸成碎片。
刀作中的人全都惊动了,吆喝着往这里赶,将侥幸活下来的人安顿在刀作中,莫聆风擦洗干净面孔,拍去滚出来的一身灰,坐在椅子里端着茶盏喝茶。
茶水已经凉透,正适合今日的酷热和混乱,她在这一片冰凉中重新塑造出坚硬如铁的灵魂,恢复了漠然和肃杀,对成婚之言,另有考量。
她不能成婚。
莫千澜为她所做的一切,不是让她成婚——冠在她身上的姓氏,会因成婚而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将是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