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战绩的邬夫人,世人会自动的将她的光芒隐藏到邬瑾身后,让邬瑾取而代之。
哥哥说的对,要管住自己的心。
她看向邬瑾,邬瑾左手小指折断,刀作中的岭南锻造师父用一小截树枝为他包扎,露出一个侧脸,莫聆风看他在短短时间内梳理了乱发,没有幞头,用一根树枝充作簪子,束住发髻。
他察觉到莫聆风的目光,抬头对她一笑,似是明白她的想法。
莫聆风移开目光,把不断滋生的念头压下去——她若是去成婚,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常龙站在一旁,因为饮冰过度在林子里拉屎而毫发无损,领着自己仅剩下的五个老兵站在门口,等候发落。
他看着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兵,心里不由涌起悲伤之情。
莫聆风放下茶盏,盯着常龙,分辨他脸上流露出的情绪,脑海中思绪慢慢一转,想起邬瑾常说的“民心”二字,手指在桌上慢慢敲了两下:“士兵都是因伤退到火药作的,如今横死,也按士兵战亡进行抚恤,你清点名册,去找殷北送去给他们的家眷。”
常龙眼圈一红,郑重谢过莫聆风。
莫聆风摆手,询问正事:“昨天夜里抓起来的探子处置了?”
常龙点头:“寅时三刻杀了,尸体埋了,不可能是探子搞鬼,末将想,是火药的问题。”
一个老兵不敢抬头看莫聆风,垂首告知当时情形:“我们增加了震天雷里硝石和硫磺的重量,减少砒霜的用量,又往里面加了两种银粉。”
邬瑾问:“没有引火?”
老兵摇头。
邬瑾再问:“新加的银粉,药发傀儡里有没有?”
老兵点头:“就是看药发傀儡里有,我们才想加进去。”
邬瑾沉思片刻,道:“这两种银粉能够加大火药的威力,但加多了就会无火自燃,南北作坊里的震天雷,从京都运来宽州,都不会出事,要么就是有个度,要么就是另有东西可以压住银粉。”
他想了想:“湖州多药发傀儡,我回去后,让人去找药发傀儡的师傅来。”
安顿好后,邬瑾和莫聆风下横山,骑马回城,随后一同回莫府。
天色已晚,李一贴拎着药箱匆匆赶来,看一眼邬瑾的手指头,“嘁”的一声冷笑:“没事,十根手指呢,慢慢折。”
他摆弄一下绑好的木枝:“就这样吧。”
给邬瑾随手包扎过头上擦伤,他看邬瑾拱手,转身就走:“别谢,当不起,折寿。”
邬瑾坐下,断指痛楚徐徐袭来,手臂如铁一般搁置在椅子扶手上,他闭上眼睛,片刻过后睁眼,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一直盯着他,目光没躲闪,但是慌张,有点怯,有点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能说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发现莫聆风的手指骤然蜷缩起来,是个想要起身的姿态,又强按着自己坐了下来。
邬瑾伸出右手,揉了揉额头,端起茶盏,一盏茶下去,让自己的五脏六腑熨帖一点,不必在一起一落中煎熬。
他想莫聆风对自己有情,也有愧——她对泽尔满不在乎,一笑置之,对自己则是坐立难安。
沉默良久,邬瑾终于开口:“你不能成婚。”
莫聆风攥在一起的手指松开,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坐在椅子里往后一靠,仰头看头顶藻井,鬓角已经汗湿。
殷北走进来,送来饭菜,两人对坐一桌,吃完饭,石远来了,邬瑾和他在前堂谈了一阵作坊的事,写一封信送去湖州,知府衙门曹官送来许多杂务,他一一处置完后,伏案书写,听到莫聆风进了前堂。
她打开窗,让风吹进屋中,天变的快,白天还热,晚上风里就有了湿冷的水汽,烛火在灯罩中晃动,前堂的桌椅添上黑影,越显得沉重。
她搬来一把椅子,挨着邬瑾并肩坐下,两人胳膊相碰,衣香交缠。
“你在写什么?”她伸长脖子往桌案上看。
邬瑾搁笔,用镇纸压住哗啦作响的竹纸,他写的字斟句酌,换了好几张竹纸。
“婚书。”
莫聆风“嗯?”了一声:“谁的?”
邬瑾将最上方那一张拿起来,两手整平,交给她看:“我们的。”
他的手很烫,捆着手指的木条突兀地刮了莫聆风一下,莫聆风低头看去,上书:“三世联姻,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邬某岁迈,天资愚鲁,早从贤士,能问诗礼,伏承莫家娘子,能佩刀兵,能驭雄狮,敢倾斋明,增宗祀之光,结无穷之欢。”
邬瑾低声道:“我会请父母过目,去知府衙门用印,你愿不愿意用印?”
第379章 吃螃蟹
莫聆风将婚书轻轻放回桌案,起身道:“我去取印。”
她走出门,天已经黑透,往二堂走时,惊动了栖息在树枝间的山鹛,先是一只山鹛叫唤,随后迅速蔓延成一片,聒噪的令人头疼。
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狠狠打在枝叶上,宿鸟惊飞,把她的心也打的飞了起来。
她太稳了——莫千澜的死带走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感情,她真的成了一场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空荡荡,外面的热情,总是很难填满她的空洞。
邬瑾的婚书,让她悄然沉在地上,绽出一朵心花。
走到二堂,她站到桌案前,看到搭放在椅子扶手上的鹤氅,便拿在手中,把脸埋下去用力一嗅,想从中寻找莫千澜的气味。
捂着脸站了一会儿,她失望地放下鹤氅——人没了,衣裳上的气味便只剩下沉香的香气,没了人气。
从桌案下方取出她的私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折回来,换了一枚印章。
大步流星回到前堂隔间,她拿印章摁上印泥,“啪”的往婚书上一盖,连着两张,豪不手软。
邬瑾悬着的心落下,埋头一看,就见婚书上落的是莫千澜的印。
莫千澜是莫聆风兄长,用他的印更好。
他来不及欣喜,就听到殷北在门外禀告“程三爷来了”。
程廷硕大无朋的嗓门随之涌了进来:“聆风!我带螃蟹来了!”
婚书印泥未干,一时只能放在桌案上摊着,邬瑾和莫聆风对视一眼,莫名都有几分心虚,仿佛是背着挚友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莫聆风负手而走,若无其事离开隔间,邬瑾紧随其后,扭头看一眼桌案,略微放心——程廷最恨拿笔,无事不会靠近桌案。
程廷让下人把螃蟹送去厨房蒸熟,再烫上几壶放冰糖的黄酒,就在这里吃。
吩咐完后,他晃着粗腰大胯往里走,一只脚迈过门槛,抱怨道:“大晚上的,惠然她娘又找来了,我还想逗逗儿子呢。”
另一只脚提起来,走入前堂,他看到了正襟危坐的两人。
这二人神情肃穆,仿佛在谈天下大事,和前堂这种灵堂一般的氛围十分契合,他脸上不显,但说话的声音陡然转小:“你们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
“在等着吃螃蟹,”莫聆风问,“许惠然的娘这么晚了还去你家干什么?”
程廷气吞山河地叹息:“来给湖州豆丁借银子,想让惠然把金猪化了,送去应急。”
他咬牙切齿:“惠然怕我打她,把我撵出来了,我怕她借银子不成,再把这几筐肥蟹带走,赶紧带来我们吃掉。”
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相:“她是我岳母,我也不能真打她啊。”
莫聆风给他出主意:“你去你二姐那里讨点药,毒翻她。”
“那哪行,”程廷看邬瑾一眼,“不行,有王法在,邬瑾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邬瑾心不在焉,还在想莫聆风用印的分量。
就像是莫千澜在莫聆风心中的分量一样沉,让他忍不住想再看一次婚书。
程廷皱眉,目露狐疑,在这二人之间来回瞟了一眼——邬瑾魂游天外,判若两人,莫聆风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等着吃。
大黄狗慢吞吞走进来,左右张望一眼,卧倒在邬瑾脚边。
有古怪,又不知哪里古怪。
螃蟹很快送了上来,摆在花厅里,姜醋碟子围着螃蟹放,冰糖黄酒温好了,一人一壶。
程廷倒满一盏,“吱”的一口下肚,发出一声喟叹,再看邬瑾像做学问似的拆蟹,感慨道:“这么多年了,吃螃蟹这点本事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邬瑾只是笑,拆的干干净净,吃也吃的斯文。
程廷三两口吞吃一只蟹,继续左瞟右看,见莫聆风正在大刀阔斧地啃咬蟹黄,一双眼睛吃的雾蒙蒙的,像是喝多了。
他若有所思,用一双满是腥气的手摸着下巴,拆开一只蟹,暗道这两人不对劲,邬瑾拆了蟹,竟然没给莫聆风。
片刻后,他再饮一盏黄酒,起身道:“你们吃,我去官房。”
他在莫府一向来去自由,莫、邬二人闻言,连头都没抬,而程廷溜出花厅,直奔正堂,在正堂和隔间里转了一圈,他叫来胖大海,让胖大海速速出门一趟。
就在此时,莫聆风对着邬瑾一舔嘴唇,低声道:“邬瑾,婚书上,你示弱了,后悔吗?”
邬瑾低头剥蟹,笑道:“一张婚书,定我的心,也定你的心。”
莫聆风饮一口黄酒:“你不必拿去知府衙门用印,以免旁人知晓。”
不成婚,却有入赘莫家的婚书,天下人得此离经叛道谈资,定会肆无忌惮,说邬瑾是入幕之宾,是莫家面首。
邬瑾挡住她的手,不让她多饮,以免牙疼:“闲言碎语,不过是耳畔清风,我不违道而无愧。”
灯火足,黄酒温在瓮里,流动着团团水汽,和冷风中的水雾氤氲在一起,幻化光怪陆离之景。
一丝不苟的邬瑾端坐在其中,身上流淌着星月般的光。
莫聆风坐在他对面,看的怔住,忽然起身,向他的位置欠身,嘴唇还未靠近,程廷溜达进来:“背着我说什么呢?”
旖旎风光烟消云散,莫聆风瞪他一眼,抓过一只螃蟹,用力塞进程廷嘴里:“吃!”
这一眼很凶猛,像是猛兽随时准备撕咬,程廷嚼了两下蟹腿,后知后觉的一惊,但不放在心上,“啧啧”两声。
邬瑾给他斟酒:“吃吧。”
三人埋头苦吃,对着烛火,将一桌螃蟹吃的七零八落。
邬瑾起身洗手,拧干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放进盆中,转身道:“我该回——”
“莫聆风!”屋外传来一声尖利怒吼,花厅里的三人全都一个激灵,莫聆风火速起身,贴着墙往外跑,却被程家大姐拦在了门口。
同行之人还有程夫人。
大姐狠狠剜一眼莫聆风,拽着她往里走,一巴掌将她搡进椅子里,手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一戳:“等会儿收拾你!”
大姐用眼神把邬瑾盯在原地,咬牙切齿:“好一个邬知府,悄没声息的就把我们家孩子拐了!”
程夫人高坐太师椅,一只手搭在桌边,没看桌上残羹冷炙,吩咐程廷:“三儿,婚书拿来!”
程廷屁颠屁颠跑出去拿婚书,交给程夫人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