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所有人心头都掠过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半个时辰后,皇帝这口气缓了过来,咬牙道:“太子碌碌,无益于国!”
太子厌烦道:“陛下,并非臣无能,实是臣手中之权,不过斗大,若是僭越,轻言军务,只怕贻笑大方。”
皇帝抬起左手,将榻上一只瓷枕掀翻在地,瓷枕重重跌落在地,碎做三四瓣。
他含糊骂道:“乱臣贼子!”
太子垂首不语,吴鸿喆等人更是装聋作哑,大气不敢喘。
因为无人回应,天子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震慑人心,反而显得可笑。
皇帝哆嗦半晌,想到魏王,若是魏王不死……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费力道:“传朕旨意,有奏曰莫聆风擅造火药、刀剑,屯兵宽州,命其即日起班师赴朝奏事,另调福州大军统制,暂代宽州。”
太子又道:“陛下,莫聆风不遵时,该如何处置?”
皇帝一口心头血在喉咙里翻涌——太子要让他把昏君之名,一担到底。
他一字一字道:“连发三道敕令,再不遵时,命福州唐百川为大军都统制、经略招讨使,调锐兵十万于济州城外,镇压逆贼。”
太子立刻道:“臣这便去翰林院草召。”
皇帝吐出最后一句话:“不用翰林院,由枢密院急递,日行五百里。”
“是。”
太子与枢密院齐齐应声,皇帝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帷幔上那几个晃晃荡荡的影子,怒不可遏。
都是不忠不孝之徒!
他想到邬瑾死谏,想到廷杖都打不断的脊梁,想到宁死不屈的风骨,眼前这些,和邬瑾相比,这些人只能算是魑魅魍魉。
他喉咙里翻涌的那股血再也抑制不住,“噗”一声喷出来,整个人笔直往后倒,重重砸在御榻上,两眼瞪着床帐,气息落了下去。
“陛下!”
第384章 国丧
元章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怀抱着怒火、不甘、仇恨、遗憾,种种不满,驾崩于文政殿,太子命翰林院计祥为先帝起草遗诏,拟定嗣君即位、州官举丧、尊皇太后等事。
十一月二十日,宽州举丧,易服不食,邬府中未发麻衣,只让仆众换上素净衣物,厨房里不起烟火,备了许多冷食。
子时,满地雪光,知府衙门门户紧闭,寂静无声,内衙门忽然被敲响,门子迷迷糊糊起身,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开门闩,门刚开一条缝隙,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门子毫无防备,被夹在门扇和墙壁之间,征愣片刻,骤然回神,赶紧推动门扇,从夹缝中钻出,再往外一看,眼中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白雪茫茫。
他回头看去,就见两道熟悉的人影消失在夹道上。
“莫将军?”
他迟疑着是否要上前禀告时,莫聆风和殷南已经进入内宅,叩响垂花门。
自今年入冬后,邬父身体差了许多,时常病痛,邬瑾住在后宅东厢,夜里警醒着神,听到父亲痛呼声,便起床去给邬父上药揉捏,抱邬父去解手。
邬母住在正房,睡的轻,听到叩门声立刻惊醒,翻身坐起,趿拉着鞋起身,披衣出门。
她迈过门槛,走下石阶,就见开门的仆妇扭身过来,似是要往邬瑾处去,见邬母前来,仆妇松一口气,正要开口,邬母已经走到门边,看向莫聆风。
她许久不曾见莫聆风。
莫聆风出现在此,已经十分突兀,她的穿着打扮,更令人惊诧。
国丧之时,人人素净,她却穿着件紫色织金褙子,裙子上大团绣球花浮光溢彩,没穿氅衣,没带貂帽,额前勒着个雪白的卧兔儿,乌黑的头发挽着高髻,戴一支赤金凤凰簪,和胸前金项圈一眼辉煌。
邬母嗅到一股浓浓酒气,再看莫聆风面颊潮红,两眼湿润,想必她是饮酒而来。
在国丧期这般装扮,又深夜饮酒前来,实在不妥,邬瑾是州官,倘若旁人风言风语,于名声有害。
她迟疑着,想把莫聆风往客房引,但她气势咄咄逼人,并没有可以商量之处。
莫聆风见她久不言语,言简意赅:“伯母,我见邬瑾。”
邬母小心着道:“莫将军,这么晚了,您能否一早......”
东厢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打断邬母言语,邬瑾穿戴整齐,大步流星走到垂花门前,见邬母趿拉着鞋,冻的手指僵直,连忙道:“阿娘,如今国丧,朝局有变,莫将军深夜前来必是要事,天冷,您去睡吧,不必担心。”
他看向仆妇:“送阿娘回去歇着,厨房里点火煮茶来,送去我屋中。”
仆妇不敢抬头,扶着邬母走回正房去,邬母扭头看一眼邬瑾,就见邬瑾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舒展,姿态从容,连肩膀都不再紧绷,心头不由一滞。
她很少见到邬瑾这个模样。
邬瑾仿佛生出来就老成持重,肩膀从稚嫩长到宽州,从挑着饼到如今担着一州之责,从未有过轻松的时候。
她不情不愿,终究是往前迈步,不再多言。
邬瑾带莫聆风去东厢房。
程家人住在知府衙门时,这里处处热闹,如今热闹褪去,东厢房变成清冷端方之景。
两扇木屏风将东厢一分为二,睡卧之处在隔间,床榻前摆放一架生绢屏风,不染笔墨,屏风后风隐约可见搭放的衣物和摆放整齐的鞋履。
外间靠墙角处一方净架,上有铜盆,帕子扯的笔直,折放在横杆上,旁边摆着竹熏笼,中间一套方桌,桌上托盘扣着一套茶盏,一盏油灯,桌下放着铜火盆,火箸倚着桌脚,一篓炭放在椅子旁。
邬瑾让莫聆风坐下,吹亮火折,点起油灯,又掖起衣角,拿着火箸蹲下身去,捅开炭火,从碎炭中夹出几块好炭放进火盆中。
仆妇送上来热茶,邬瑾放下火箸,起身接过茶壶:“我来倒,你去厨房,弄点吃的来。”
“是。”仆妇转身出门。
莫聆风坐在椅子里,垂着眼睛,她知道自己饮酒无度,以至于身心不受控制,人已经坐下,脚下却还是轻飘飘的,神魂是散的,星星点点零落在地,像水,怎么捧都捧不起来。
但她想喝。
邬瑾倒一盏热茶放到莫聆风面前,热气氤氲上涌,莫聆风忽然道:“他死了。”
炭火“毕剥”一声,溅起火星,蹿起火苗,在寒风下烘出洋洋暖意。
邬瑾看她穿的喜庆隆重,点头道:“是,喝口茶。”
莫聆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放下来时,眼睛里闪着一点兴奋的火光,露出一个笑,声音扬了起来:“他死了!”
邬瑾没有跟着笑,而是露出一抹忧虑之色,一边喝茶,一边看莫聆风。
莫聆风眼神有点“呆”,弓着腰往前靠,两手胳膊肘架在桌上,十指交叉抵住口鼻,鼻尖有细密汗珠,额头上勒着的卧兔儿,也被让汗水浸湿。
天寒地冻,她这汗意是酒逼发出来的。
邬瑾琢磨她腰间刀伤——看坐姿,腰伤恢复的很好,陈旧箭伤也没有发作的迹象,只是喝多了。
“卧兔儿解了,湿的难受,我给你烘干。”
莫聆风点头,抬手从脑后解下卧兔儿,递给邬瑾,邬瑾接在手里,去净架旁边拿来竹熏笼,放在炭盆上,把卧兔儿放上去烘。
仆妇用食盒提来来一碟蒸饼,一碟花糕,一瓮羊肉,一样鲊菜,摆放在桌上,又把碗筷摆放整齐,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邬瑾起身关门,再给莫聆风舀一碗羊肉,莫聆风拿筷子吃了半碗,心里那股莫大的喜悦渐渐回落,酒气也散去不少。
她呼出一口白气,心底一团潮湿的云雾往上升腾,挤入五脏六腑,淹没她的口鼻,带来辛辣酸苦之的味道,一股无处发泄的痛苦如针一般扎入她的身体,无处不在,带着刺痛。
皇帝该死。
可他怎么能死的如此痛快?
他应该重病不起,在病痛折磨下日益消瘦,不成人形!
应该呼天不应,唤地不灵!
应该眼睁睁看着王朝衰落,无力回天!
哥哥受过的罪,应该百倍、千倍的加在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
她盯着桌上菜肴,没有意识到自己抓握筷子的手,骨节泛青凸起,汗珠又开始顺着鬓角往下淌,滑过下颌,淌进脖颈中。
第385章 欲望
邬瑾一直留意莫聆风神情。
莫聆风目光发直,牙齿咬的咯吱作响,手指甲掐进掌心,邬瑾立刻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右手,把筷子从她手里夺了出来。
随后他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动,让她调转方向,面对了自己,一只手压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狰狞的面孔压入自己怀中。
莫聆风狠狠挣扎了一下,身体里一股邪火拼命往上蹿,化作一张饕餮大嘴,吞噬她的神魂,撕裂她的理智,冲出躯壳,对整个天下虎视眈眈。
莫家的仇恨,延续在新帝赵湛身上——这是整个天家绵延上百年的阴谋,将莫家杀的片甲不留,直到莫千澜抱起莫聆风那一刻,才有了反击,新帝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邬瑾没有松开她,他压着她的脑袋,用自己的冷静去压制她的疯狂。
莫聆风不再挣扎,侧着脸趴在他怀里,仍旧悲愤到颤栗,声音无端沙哑:“邬瑾,真不甘心。”
邬瑾拍拍她:“不要紧,很快他们就会害怕你,像从前你们害怕他一样。”
莫聆风手指紧紧攥住邬瑾衣袖,脑海中翻过那些惊恐的岁月,莫千澜建起一座屏障,将她和血腥杀戮隔开,让她连回忆都模糊。
反倒是莫千澜在京都留下的只言片语深入骨髓,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莫千澜在京都时的孤立无援、惊惧茫然,以及粉身碎骨时的濒死之感。
她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鼻尖都是清新干净的皂角气味,慢慢抚平她纷乱思绪。
邬瑾松开手,擦去她鬓角汗珠,蹲身下去,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仰头看她,她面颊潮红,汗如雨下,但嘴唇是惨白的,眼神也涣散。
他急忙伸手摸她左侧腰间。
外衫干燥,他稍稍将手掌往下压,很快就感到掌心被濡湿,外衫也随之浸出点点血迹。
“伤口裂开了,”他果断起身,看向殷南,“伤药带了没有?”
殷南点头。
莫聆风垂着眼皮,两手撑住椅子扶手站起来:“没事,我回去。”
邬瑾一巴掌把她按了下去,看殷南取出随身携带的刀伤药,端起铜盆往外走,很快端回来一盆热水,袖子里塞一卷白色细布,手指上勾着一壶酒:“疼不疼?”
莫聆风摇头:“不疼。”
她自己解开衣带,撩起左侧衣物,露出腰间包扎好的伤口,伤处血迹鲜红,还在一点点往外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