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混沌的脑子忘记了他们之间有婚书凭据,但面对邬瑾的目光坦然,因为他们两心相知,绝无转移,无需扭捏,而且邬瑾的眼睛绝不含亵渎。
邬瑾从隔间拿来剪刀,放在油灯上烧过,走到莫聆风跟前蹲下,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将厚厚一层细布剪开。
将染血布条丢入渣斗,他起身浸湿帕子,拧干后折回来,开始从伤口周围擦拭。
伤口一寸长,是被金虏刀锋劈开甲胄,划过皮肉所致,此时伤口裂开,成为一张咧开的大嘴,卷着一圈发白的皮肉,格外狰狞。
邬瑾擦干净伤口周围,露出雪白的腰腹,她如此白净柔嫩,曾经养尊处优,油皮都不曾磕破一点,但伤一道接一道,她也泰然了。
洗洗帕子,倒上酒,轻轻按上伤口,莫聆风倒吸一口凉气,邬瑾把手放的更轻,擦过之后,撒上李一贴特质的刀伤药,再用细布一圈圈缠上,捆紧。
他起身将帕子放入铜盆,出去换一盆热水进来,拧干帕子给莫聆风擦去满头汗珠:“按照京都传出来的消息,枢密院的诏令,明日便会到,你想在府里还是堡寨外接旨?”
莫聆风系上衣带,沉吟片刻,答道:“堡寨。”
邬瑾点头:“我也认为堡寨好,士兵和你出生入死,对敕令更能感同身受。”
他让莫聆风转过去,面对桌椅,给她一个蒸饼,让她吃点东西,莫聆风接在手里,只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
酒气散去,她腹中塞满心事,又有了困意,起身对邬瑾道:“我回去,明日一早去堡寨。”
“我送你。”邬瑾起身去拿鹤氅,在莫聆风面前抖开,莫聆风将胳膊伸进袖子里,抚平衣襟,弯腰拿起卧兔儿,勒在额上,袖着双手往外走。
莫聆风和殷南是骑马而来,邬瑾不惊动马房,让殷南和莫聆风共骑,自己骑了一匹,一同向莫府而去。
马蹄声止在莫府角门,邬瑾翻身下马,伸手扶莫聆风下来,低声道:“伤口不能大意,行动要格外小心。”
莫聆风点头,脸上有孤单神情,迈步走到门口,殷南紧随其后,伸手推开角门。
“聆风。”邬瑾叫住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伸手将开门的殷南推入门内,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托住莫聆风后脑勺,低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
他松开手:“别怕......”
莫聆风忽然踮起脚尖,勾住他脖颈,勾的他弯下腰来,嘴唇碾上他的嘴唇,舌头卷过他的舌头,牙齿碰上他的牙齿,鼻尖刮过他的鼻尖,喘息声缠绵悱恻,在暗夜中格外清晰。
邬瑾抱住莫聆风后背,紧紧将她扣在怀中,他的猿背蜂腰,正好包裹住她的纤细玲珑,两具身体紧密无间贴在一起。
片刻后,莫聆风松开手,笑了一笑,没说话,走进角门中,殷南灰头土脸出来,狠狠瞪邬瑾一眼,牵了马进去,“啪”一声将门关上。
邬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片刻后浑身热血猛然冲上头脑,一张脸涨的通红,一直红到脖子。
他往后退一步,一条腿绊在石蟾蜍上,身体一偏,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他抬手,用手指轻轻擦过嘴唇,手指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心也跟着狂跳不止,整个人都在高热,连呼出去的气都在颤抖。
他转身往知府衙门走,越走越快,最后狂奔着进门。
邬母自邬瑾出门,一直悬着心,没能入睡,此时听到邬瑾回来的动静,连忙打开门,见邬瑾失了平日的稳重,气喘吁吁,头上幞头歪在一侧,吓了一跳:“老大,出什么事了?”
邬瑾停住脚步,竭尽全力平复心头乱跳,答道:“阿娘,没事,我跑急了。”
他快步回到东厢,取下幞头掷在桌上,撕扯着脱去身上外衣,搭在椅背上,对着还未熄灭的油灯一屁股坐下去。
第386章 活命之法
邬瑾心口一钝一钝,欲望成了利刃,正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不敢动,不敢想,静静等着这股浪潮褪去,然而身不由己,总是忍不住回味方才莫聆风的一举一动。
他的身体憋闷出了痛意,和邬母说的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是难耐的往后靠,伸长双腿,仰头看着头顶。
天冷,他身上燥热逐渐消退,不知过了多久,主屋中传来邬父痛呼之声,他从恍惚中惊醒,火速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奔了出去:“爹,是不是腿疼?”
在他彻夜未眠之际,莫聆风却睡的安稳。
这个阔大无比的古旧宅邸,在下雪天时冰封住了阴沉腐朽的气味,处处透出彻骨的冷冽之气,像莫千澜。
莫千澜是冷的,她从小就在这个冰冷的怀抱里长大,莫千澜走到哪里,就抱着她去哪里,如今冰冷的气息中又添了邬瑾的气味,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平静下去,一觉睡到卯时末刻。
天已放亮,她洗漱吃饭,饱食一顿后准备前往堡寨,程廷从角门进来,在夹道中堵住她。
他怀抱着一条小黄狗,举给莫聆风看:“看这狗!老黄投胎回来了!”
莫聆风疑心他是青年丧狗,神志不清,从殷南手中接过马鞭,低头扫一眼小。
小狗毛色很黄,除此之外,看不出异样。
她大步流星往外走:“黄狗到处都是。”
程廷追着她跑:“我这只不一样,你看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样。”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狗耳朵,就见狗耳朵缺了一块,难怪程廷不提:“没看出来。”
“叫一个给她听听,小黄,叫一个!”
莫聆风没听到狗叫,再一看,就见这狗年纪不大,但在程廷的热切要求下耷拉着狗脸,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老像,确实和老黄狗嫌弃人时阴阳怪气的劲儿有几分神似。
她点头道:“像。”
程廷喜滋滋的,搂儿子似的搂着狗:“我就说像,我昨天和儿子吵架,出去看着这狗,叫一声阿彘,它爱答不理,我买个包子喂它,它端着脸冲我假笑,这小劲儿,我一看就是。”
他走的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莫聆风的步伐:“你去堡寨?”
莫聆风点头,扭头喊殷北:“让程三爷住九思轩。”
说话间,她就已经出了角门,程廷在门口驻足,低头问狗:“她怎么知道惠然不许我回去?”
殷北心想:您都跟两岁的儿子吵架了,还能回家?
狗嗤笑一声,把脑袋埋了起来。
莫聆风打马回堡寨,等候新帝敕令到来。
敕使果如邬瑾所料,在辰时到达宽州府,新敕使乃是枢密院兵籍房副承使廖威,廖威年过四十,带着亲随六人,背着敕令,骑马到宽州。
因来的快,宽州州官尚无人知晓,廖威不去莫府,不去堡寨,先去侯赋中府上。
侯赋中接着他,设宴款待,又问敕令一事,廖威也不隐瞒,一一细说,说完后,他起身一揖:“还请侯知州看在同门之谊上,指点一个活命之法。”
他知晓宽州如今是龙潭虎穴,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思量许久,想到宽州一应事宜都是由侯赋中上奏书至京都,应该深知宽州底细,可以一问。
侯赋中连忙起身,避开这一礼,又请他落座:“陛下要你与莫将军一同入京?”
廖威点头:“是,陛下刚登基,年号未改,尊号未加,敕令乃先帝遗命,陛下若办不妥当,难免惹群臣质疑。”
侯赋中叹气:“莫将军虽是女子,但龙睛凤颈,非常人所能及,性情上有些——”
他想起莫聆风的神情,那种阴骘、漠然,视人命如草芥,再想想死在宽州的魏王、秦方等人,不由哆嗦了一下。
廖威见他如此,心立刻一沉到底:“性情如何?”
侯赋中摆手,不愿细说,又思索新帝的谋算以及莫聆风的动作,却一时不能窥见全局,只能道:“莫将军聪明,窥一斑而知全豹,你别想着能哄骗她入京。”
“这是自然。”
“言语上更不要傲气,见了将士,言语姿态都要放低,如此一来,今日莫将军应该不会取你性命。”
廖威急道:“过了今日呢?”
“宽州比起京都,算得上苦寒,你初来乍到,病倒也是常事。”
廖威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喜笑颜开:“是!不出三日,我便一病不起,回京治病。”
侯赋中点头:“从堡寨中出来,你就去知府衙门,请邬知府收容你三日。”
“邬瑾?”廖威想起邬瑾死谏之事,越发的点头,“邬知府清正之人,真有什么事,他必会送我出宽州。”
侯赋中笑笑,没有将邬、莫二人交往过密的事说出来,同时为自己捏一把汗——廖威能走,他却无处可走,他想了很多路子想要出宽州,至今都没有音讯。
廖威得侯赋中肺腑之言,有了底气,起身告辞:“不知莫将军此时在何处?”
侯赋中也起身穿上鹤氅:“在堡寨,我送你出城。”
一行人打马出城,奔至吊桥边,士兵见过廖威手中金牌,立刻以号角为信,传递消息,堡寨中人放下吊桥,马场巡视的都头先遣一名士兵入内报信,再请敕使上桥。
侯赋中不入堡寨,在吊桥还没放下时便转身离去,廖威忐忑地上了吊桥,耳边是风刮过冰河发出的怒号,越发觉得头顶旌旗蔽日,前途未卜。
入堡寨时,正有一队人马运送十来副黑漆薄棺出寨,他连忙带领亲随让到一侧。
一个小个子带领十人上前,仰头问道:“这位可是京都来的敕使?”
廖威连忙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后亲随,拱手道:“是,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游牧卿,捧日军都统制,”游牧卿拱手还礼,对这位倒霉敕使语气和缓两分,“莫将军已升帐聚将,请敕使前往。”
廖威跟着往前走:“敢问游都统,刚才的棺材是怎么回事?”
游牧卿答道:“是月初战亡的士兵,敛在堡寨,分次给他们送回家去。”
廖威听完,不由咋舌:“这未免太耗费财力了。”
游牧卿扫他一眼:“怎么,敕使要是死在异乡,不用落叶归根?”
第387章 遗诏
一个“死”字,让廖威心惊胆战。
他直觉游牧卿是意有所指,慌的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军中一向是就地掩埋,再将死讯送回去,第一次见到发送棺木的。”
游牧卿移开目光:“自莫将军在此,就一直如此。”
他伸手摸摸肚子,仍旧不悦,将近午时,他饿的厉害,敕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廖威看他眉头紧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沿途士兵分阵营忙碌,一行人走到中帐,内外都是亲卫,一位女将走入屋内,报道:“将军,敕使前来拜会。”
“请进。”莫聆风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廖威只令一个亲随跟着自己入内,屋中没有接旨所用的瓜果鲜花,只有一张长条桌案,上面一只旧香炉,插着三根香。
莫聆风立在桌案后,未戴兜鍪,头上挽一个髻,束着红绳,衣内藏着金项圈,身穿软甲,甲纹青绿,甲缘镶红锦,系以锦带,腰间挎着一把长刀,看着廖威微微一笑。
她的笑并没有老狐狸似的高深莫测,丹凤眼长而大,藏着觊觎之心。
面对敕令,她早有准备,并且伺机而动。
廖威见状,简直不想将诏书取出开读——莫聆风身后,站定五个男女将军,各个都是刀不离手,对京都来的敕使虎视眈眈,中帐内还站立着诸多娘子军,都是骁勇之辈,只等莫聆风一声令下,便要将敕使剁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