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脚冰凉,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猛地后退一步,同时在心里冷哼一声:“我饿死也不会降!”
天色越来越暗,城和人都淹没在黑暗里。
城中百姓如同鬼魅,在夜里张开嘴,用牙齿碾碎坚硬的树皮、野草,吮吸出里面汁液,一滴也不放过。
城中野草、树皮已经掘剥殆尽。
没有哭声——哪怕家中有人丧命,也不敢哭,因为尸体已经成了食物。
有人父子夫妇相剖而食,有人家中还有余粮,不敢生火烹熟,将生米放在口中,用牙齿磨碎,有人捡到死老鼠,生吞活剥。
饥饿从腹中破出,长出双手,搜刮攫取一切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满城寂静,但人的脑子里沸腾聒噪,都是咀嚼吞咽的声音。
谁的喉咙一动,立刻就有目光就看向谁的肚子、衣袖、腰间。
饥饿对他们已经是一场无法忍受的大刑。
五脏六腑饥不择食,心里怒火却饱胀——城中繁华时,他们没有享过一天福,税赋与日俱增,他们一日辛劳过辛劳一日,凭什么让他们一起饿死!
所有的思绪都困在了饥饿里。
街道上忽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是妇人,哭她的小宝。
一瞬间,无数眼睛涌到门口、窗边,看一个妇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抱着一个七八岁小孩,小孩头颅、手脚在母亲怀中垂落。
妇人边走边哭,她身后幽魂似的跟着几条黑影,等着吃肉。
妇人不回头,只往前走,哭声最后变成了恶毒的咒骂。
咒骂声尖利,把藏在各处的穷人都勾出来,把他们心里的凶恶也勾出来,骂声越来越大,一路走向西城门。
士兵乍一看百姓,几乎以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竟惊的后退一步,后知后觉拔刀威胁:“回去!城门重地,不得乱闯!”
“开城门!”妇人不管不顾,疯魔地走,“小宝饿了,要吃饭!开城门!”
她身后的人忽然也疯了似的叫喊起来:“开城门!我们要出去!”
“开城门!”
“我们愿意归顺莫将军,跟着莫将军有饭吃!”
“对,我们不守,我们没吃过皇帝的粮!凭什么让我们挨饿!”
呼喊声如同浪潮,拍打在守城士兵身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奔过来,用锋利长刀组成一道防线,逼退百姓。
动乱下,魏罡从城楼上狂奔下来,扯着嗓子大喊:“别挤!都回去!回去!马上就会有援兵到了!”
没人听他说话,百姓被饥饿逼疯,披头散发,不惧刀枪,往城门处狂奔,魏罡被卷进人潮里,拼命挣扎吼叫:“守住!不要开城门!守住!”
百姓和野兽没有区别,有人被士兵长刀砍伤,鲜血直流,竟然有一群人扑上去,喝伤者的血。
魏罡虽饿,每日还是有一顿稀粥,见此情形,毛骨悚然。
“开城门!”
“开城门!”
魏罡被挤到地上,有同僚试图拉他,很快也被推开,无数人从他背上踩过去,后背一阵剧痛传来,似乎是骨头折断——他无力再动,伏在地上,昏迷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城门打开的“嘎吱”声,勉强挣开眼睛,抬头看城门。
城门被百姓打开一条大缝隙,士兵还在奋力阻拦。
从缝隙往外看,外面黑云沉沉,莫家营房外火光弥漫,城中动荡早已惊动莫家军,火光照亮一排排士兵,莫聆风在前方负手而立,在她左右,是沉甸甸的箩筐。
一层麻雀在箩筐里啄食,莫聆风身后一个亲卫伸出长刀,将雀鸟杵开,黑灰色的翅膀又扑棱棱展开,叫叫嚷嚷飞走。
莫聆风弯腰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杂面窝头,随手往前一抛,勉强维持的那一道缝隙立刻被冲开,百姓如野狗,疯狂扑向窝头。
莫聆风退后一步,士兵上前,把一筐一筐的窝头往前面抛掷。
魏罡被踩踏成肉泥。
临死前他才想明白一件事——他高估了自己,莫聆风要的不是他投降,而是民怨,用民怨将国朝的遮羞布碾为齑粉——一个百姓不拥护的国朝,一个百姓开城门迎逆贼进入的国朝,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忠心赤胆的臣子也无济于事。
对待百姓,她也没有半分仁慈,如同戏弄蝼蚁,随手颠覆他们的命运。
圣坤一年五月二十五日,莫聆风占平州。
黎庶杀州官,开城门之举,前所未有,天下哗然。
五月三十日,莫聆风启程回宽州,沿途查看田地民生,官员吏治,六月初八才进城。
宽州百姓,自觉高人一等——莫聆风称帝,潜邸、行宫都在宽州,宽州便是都城,女帝凯旋归来,百姓夹道围观,辰时不到,人已经如潮水,漫到了树上。
正店楼上,人满为患,临窗处人头攒动,只有阁子里还算清静,程家人包下几间小阁子,分开坐着看热闹。
程廷趴在窗边,楼下一位他的狗友抬头看到他,放声喊道:“程兄,能不能去你们那里添个座儿?”
程廷热情洋溢:“来啊!”
下面那人兴冲冲的就要进来,结果连酒楼大门都没挤进去,只能垂头丧气,另想办法。
程廷走回许惠然身边坐下:“多亏豹奴他们把阿彘带走了,不然会挤丢。”
“别摸狗!”许惠然拿帕子给他擦满头大汗,“你也坐着歇一歇。”
程紧立刻把小黄狗赶到一边去。
程夫人把冰乳酪推给他:“看你后背都是汗。”
她又和一旁的邬母道:“还是邬瑾好,他念书的时候我们就看他出众,果不其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程家特地邀请邬父邬母前来,邬母本不想来,但邬意要蹭这个热闹,磨的她答应了,邬父多有不便,留在家中。
第427章 围观
邬母笑着和程夫人谈了两句,也夸程廷:“三爷也很好,常在您身边陪伴。”
邬意一边看正店茶点是不是从他糖铺买的,一边附和:“是,我哥从祭天回来,忙的还没着过家,阿娘去送夏衫才见到面。”
他拿一块绿豆糕:“对了三爷,宫城何时竣工?”
程廷挽起袖子吃冰乳酪:“快好了,南城三个门只剩下一个,宫殿要用的东西,码头运进来一些,陛下自家也不少。”
宫城共六门,宫殿二十余所,以紫微殿为常朝殿,动用工匠上千人,速度之快,几乎是拔地而起。
“你要是找你哥,就去陛下府上。”程廷知道他想放什么屁——他想让宫城用他糖铺的点心,陛下不用,宫城旁的公廨也可以用。
邬意连忙摆手,不敢在邬瑾面前瞎晃。
程夫人忽然想起来一事,眉飞色舞道:“千澜抱陛下回家那天,漫天霞光!漂亮!我就跟泰山说这孩子不简单!”
程廷疑惑地看着程夫人:“您不是说我出生的那天漫天霞光吗?”
“是吗?”程夫人自从有了爱孙,不再被母爱迷住双眼,“我说的?”
程廷撇嘴,正在此时,胖大海满身是汗的从走廊尽头挤过来:“夫人!三爷!来了来了!”
程廷“蹭”地蹿到了窗前。
其他人也纷纷走到窗边。
大岐之贵,莫聆风一人而已,她坐革辂,明身份,养制度,慎出入,备物而动,武卫环拱,一望便知她能赋予旁人权势与地位。
车驾前方,是在城门处迎接的文臣,邬瑾高骑头大马,顾盼之间,有龙蛇老之从容,松柏舞霜风之遒劲
邬母站在程夫人身后,见朝阳落在威严的革辂上,金光流动,闪烁不定,透过黄色帷幔,朦胧映出里面女帝身形。
革辂在光影里,仪卫、邬瑾、百姓、整个宽州府城,都在这一束一束的刺目光线中,后一个人的阴影叠在前一个人背上,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
她看不清楚莫聆风的模样——那个本就高不可攀的姑娘,如今连她的脸都看不到了。
她也看不清楚邬瑾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他从女皇身上获取的是快乐还是屈服。
她唯一知道的,是城中百姓走路时脚步更加轻快——年轻的女皇,为他们短暂卸去肩头重担,让他们得以喘息。
革辂缓缓离开她视线。
程家人满口赞叹莫聆风和邬瑾,邬母始终一言不发,等人群散去,程家人离开,邬意掺着她上马车:“阿娘,大哥运气真好,那时候给去莫家做斋仆,谁能料到今天?哥跟着陛下,那真是……”
他想说祖坟冒青烟,但看邬母脸色不好,赶紧把嘴闭上。
邬母瞪他一眼,还是没说话,直到回家看到邬父,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好好保养自己,就是给儿孙添福。”
邬父点头:“正是这个理。”
邬母去厨房看了看,回来后埋头做衣裳,半晌后忽然道:“都说女要高嫁,男要低娶,老大往后,不知有多少委屈要受。”
“放心吧,”邬父给她穿线,“陛下不是那样人。”
邬母强笑,不自觉想邬瑾当初要是没有进莫府,如今该是什么情形。
莫聆风在莫府门前下车架,令文臣退下,只留下邬瑾,两人在殷北和侍卫簇拥下长驱直入,等过了二堂,莫聆风侧着头,低声对邬瑾道:“牙疼。”
邬瑾一愣,连忙看她脸颊,幸好脸颊不肿,再快莫聆风不欲声张此事,扭头对殷北道:“传李一贴来,就说我手疼。”
殷北应声而去,两人走至书房,早有人在书房布置下冰盆茶点。
莫聆风挥退下人,不喝热茶,走到冰山前,捡一块碎冰含在嘴里镇痛,回身抱住找锤子砸冰的邬瑾。
她将汗津津的面孔贴在他脊背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邬瑾瘦而结实,她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松开手,感觉牙痛好些了。
走到玫瑰椅上坐下,她含着冰块不说话,拿起一把团扇扇风。
邬瑾忍不住一笑,凿出一匣子碎冰,用帕子抱住,走过去递给莫聆风,让她敷脸:“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莫聆风接在手里,压在脸上,熨帖地眯起眼睛:“昨晚,也没吃甜的,可能是热的疼。”
“吃东西了吗?”
“不想吃。”
正在这时,李一贴匆忙赶到,揖礼后,刚要看邬瑾的手,邬瑾就赔笑道:“是陛下牙痛。”
李一贴眉毛一挑,将药箱放到桌上,打开盖取出一瓶虫齿药,用细布包了手指,挖出一大块药膏:“请陛下移步门前,张开嘴。”
莫聆风略感不妙,放下冰块,走到门边,对着日头“啊”的张大嘴,做出一副吞天姿态。
李一贴走过去,弯腰细看她口中情形:“不要紧,没有新的。”
说罢,他看准她嘴里虫齿位置,一手指头杵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