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莫聆风这样的女中豪杰,眼前也是一黑,脑子好像被箭头猛钻了一下,“嗷”的叫唤一声。
而李一贴迅速收回手指,取下细布丢入渣桶,收拾好虫齿药,盖上药箱,十分平静地告退离去。
他大步流星出莫府,钻进马车,马车里唐十贴刚大吐一回,虚弱问道:“师父,邬相爷的手没事吧。”
“邬相爷不是手疼,”李一贴阴阳怪气,连连冷笑,“是满肚子头疼。”
他喊车夫:“去太医署!”
“这是什么怪毛病?”唐十贴气喘吁吁,“不是手疼怎么说手疼,害咱们跑这么快。”
而莫聆风坐在椅子里,半晌没能回神。
牙齿上的疼痛逐渐缓解,但是脑子里的痛后劲十足,让她无法动弹,眼前阵阵发黑。
足足半晌,她才睁开眼睛看邬瑾:“简直是个屠夫。”
邬瑾让人送来一碟蒸饼,洗干净手,笑道:“是我不该说手疼,看他跑那一身汗,明日我去赔礼。”
蒸饼松软,他上手掰成小碎块,让莫聆风张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莫聆风小小张嘴,将蒸饼含进嘴里,不敢咀嚼,囫囵吞下。
如此吃了一块半,她精神大好,问道:“平州一战,大昭反应如何?”
第428章 心意
“民怨沸腾,”邬瑾放下蒸饼,擦干净手,给莫聆风一杯放凉了的茶,“大昭正税之外,杂赋至繁,甚至征敛无名,苛剥过甚,民间苦赋重已久——”
他沉吟片刻:“如今有良州、鄂州、信州三处,百姓起义,良州丁贵宣称自己有大神通,聚集大批信徒,开放粮仓,火烧衙门,信州孟顺有五千众,攻占县城,血洗县衙,鄂州樊胜,聚啸山林,打家劫舍,都不是能长久之辈,但对大昭,无疑是雪山加霜。”
莫聆风歪着脑袋喝水,拿帕子一抹嘴:“如此良机,不能错过。”
邬瑾更慎重些:“平日大军疲于攻城、防守,现在大昭无暇兼顾,确实是良机,不如积攒粮仓,再在济州创办船坊,码头造战舰两百艘,组织士兵习水战,南方若有流民,也可招募。”
他手指在桌上点东方,再点南方:“水军至关重要。”
莫聆风仔细思量——此时出征,可得一州之地,但办水军之计更为深远。
“就按照你说的办,在济州市舶司下设船场,任程廷为提举,从五品,他人诚实,选料上不会有差错,副提举石远,从七品,这两人在学识上,都是惨不忍睹,好在开国之初,人才不济,可以酌情。”
邬瑾点头,又道:“市舶司提举何卿胆小如鼠,不敢贪,但也不敢办事,有程廷在一旁,会好不少。”
莫聆风忍不住笑道:“程廷这个傻大胆,有什么不敢的。”
有石远从旁管束,暗中报信,不会出纰漏,”邬瑾忍不住跟着笑了,“我写奏书,陛下用印后发往各处吧。”
他行事,素来谋定而后动,话出口前一定已经在心里反复斟酌过,细枝末节俱在心中。
走到桌案边,他先磨墨,铺开纸,悬腕提笔,先起告书。
“敕:济州市舶司创办船场,尽归崇正院,崇正院崇正使程泰山第三子程廷,性敦厚,气劲正,磊落之材,足以提举,副提举石远,招募习水而能操舟之人,不拘黎庶、灾荒叛民,造战舰,组水师,习水战,出入风涛,如履平地,以击千里之外,水师隶属济州驻军。”
莫聆风坐到他对面,从桌案下方取出朱漆匣,取出“永澜行玺”宝印——大岐无传国玉玺,祭天前刻有受命玺“受天明命惟德允昌”、镇国玺“承天福延万亿永无极”、年号二连珠玺“坤圣”、书诏玺“永澜行玺”四方宝印。
钤印后,邬瑾将奏书封入羊皮封,交人送去西府:“还有一封送金朝国书,斟酌一月,总算是落定,陛下看看。”
他从书架上找到由东府一同商议出来的国书,交给莫聆风。
国书内容繁杂讲究,莫聆风仔细看完,发现十句有九句是废话,最重要的是“两朝迭相犄角,协比邻国,当共延之”。
她放下国书,捡镇国宝玺钤印其上:“金虏攻高平寨机会已失,他们再恨,也无可奈何,使臣择了谁?”
“州学院长米应宗。”
莫聆风不曾在州学念书,只见过米应宗几次,记得是个心宽体胖之人。
金虏不敢轻举妄动,使臣是谁,并不重要,她没有细问米应宗为人,伸手进袖子里掏了掏:“牙不痛我才想起来。”
说完她的手伸出来,摊开手掌,手心里放着的,竟然是一只麦杆编织的蚱蜢。
“回来途中,我去查看农田,让一位老农编的,给你。”
她想起前日从老农手中接过此物,老人双手粗糙黧黑,手纹如同沟壑,布满老茧,食指不知被什么东西磨去半边,充满劳作憔悴。
这只手,这些耕人,炙肤皲足,是邬瑾挂在心里,为他们谋稻田粮的人——他万事缠身,仍然坚持清丈田地,重造鱼鳞册,奖励百姓开荒,督造水利。
她想麦秆造的蚱蜢,他一定会开心。
邬瑾细看新鲜麦秆编织的蚱蜢,能闻到麦秆清香,每一根线条,每一抹颜色,都是莫聆风的心意。
莫聆风笑问:“喜欢吗?”
邬瑾知晓她的心意,珍视她的心意,小心放入袖袋中:“喜欢。”
他也跟着笑,看她坐在竹帘下,热的一张脸通红,因为牙痛一夜未睡,眼睛下方挂着两个乌青眼圈,忽然不笑了,欠身伸手,勾住她后脑勺,吻上她的嘴唇。
与莫聆风的热烈野蛮正好相反,他的吻像一片树叶落在花上。
他松开手坐回去,再一次道:“喜欢。”
心绪澎湃的几乎无法抑制,他连忙转向政事:“国书是否送大昭一份?”
莫聆风手指在嘴唇上轻轻一敲:“送。”
“好,我这就去与东府共商。”
“我回来了你还能跑?”莫聆风揶揄一笑,起身走到他身边,“不用共商,我来写。”
邬瑾为她铺纸。
“皇帝问大昭——”莫聆风停笔问邬瑾,“赵湛还未加尊号?”
“前日已加尊号永昌。”
莫聆风嗤笑道:“这群臣子,真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她继续落笔:“永昌帝无恙,朕奉召天命,巡狩中原,遣使遗书,愿寝兵休士,以黎庶安居为任,约为友好之国,永昌帝若允,明告来使。”
她搁笔:“这送过去,赵湛会气死。”
大岐国土虽小,但有国书,有宝玺,有遣使,还有爱民怀仁之心,赵湛明知她不会善罢甘休,却还要捏着鼻子看“寝兵休士”四个字。
这不是国书,是嫚书。
她拿出宝玺,按上朱砂,“啪”地按上去:“国书送到两国后,立刻开大朝会。”
邬瑾点头应下,封起送去大昭的国书,不急着交出去,去大昭的使臣需要好好选。
他收好国书,放在木匣里,问道:“牙还痛吗?”
莫聆风摆手:“不痛,药比原来的好用。”
“你去歇一歇,我在这里等你,顺道处理几件琐事。”
莫聆风点头起身,使劲抻了个懒腰,回长岁居去沐浴更衣,小睡片刻。
她一觉睡了两个时辰,睡醒之后,疲倦顿消,去看了被程家大姐荣养起来的奶嬷嬷和六个姨娘。
看完后,她往书房走,一路走到那架凌霄花前,停了片刻。
凌霄花被午时末刻的日头照的耀眼,苍藤缠立石壁,抽条百尺,花随木起,弄影摇风。
莫千澜与赵世恒都爱的花,在烈日下变成地狱业火,焚毁占尽春风的兄长,消解赵世恒跌宕的过往,也随时会将她烧成灰烬。
不能再看,不能多想,她后退一步,离开凌霄花,去见邬瑾。
第429章 大昭
六月二十八日,大歧敕使侯赋中送国书至大昭。
朝堂上,赵湛高坐金台,手捧大岐国书,寥寥数语,他一眼看尽,“永澜行玺”大印,边角锋利,如同带血尖牙,凶猛撕咬朝堂。
“放肆!”他将国书重重丢落在地,直扫侯赋中幞头。
让侯赋中来送国书,就是讽刺!
“莫家丧家之犬,食君之禄,却居功自傲,谋反叛乱,用朕的兵,占朕的国土,奴役朕的子民,遣朕旧臣前来,还敢腆颜说什么代天巡狩!古吴王刘濞、楚王司马玮,谁不是皇族血脉,最终覆灭于天!她以何面目来要交好!简直令天下人耻笑!”
他起身走下金台,站到侯赋中身前,冷声道:“侯赋中,你为先帝所重,位极人臣,不能忠于国朝,如今竟为莫贼驱使,昏聩无能至极!朕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侯赋中垂首而立,看不清楚神情。
赵湛心里知道他无辜,他害怕,但还是要引经据典的唾骂他。
痛骂、呵斥,才能维持体面——没有实力的人,是没办法稳坐高台,一笑置之的。
“你以为莫贼就凭不到十万兵马,就能问鼎中原?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区区恶奴,也敢谈国?计祥拟诏,在平、望、济、宽边界张贴榜文,重金悬赏,捉拿叛逆!”
计祥急急出列应声。
赵湛盯着侯赋中:“回去告诉恶奴,朕必不罢休!”
侯赋中拱手,想说“臣”,觉得不对,一时竟不知如何自称,心头不由长叹。
他对大昭当真有一番忠心,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无人相信。
罢了。
他垂头丧气,在内侍引领下退出金殿,只余下国书被赵湛踩在脚下。
赵湛看因君王之怒而战战兢兢的臣子,再扫一眼麻木不仁的老臣,心里阵阵冷笑。
他裁汰冗官,得罪朝中老臣良多,老臣在位太久,脑空心大,竟以为貌合神离的君臣关系就能令他害怕妥协。
殊不知等着登台的士子,比皮毛上的尘埃还多。
他走回高台,重登御坐:“还有鄂州知州空缺一事,朕着令吏部推举,吏部迟迟未有回音,既如此,朕便亲自点选。”
臣子们悄然对视,面露讶异和惊慌之色。
鄂州贼人聚集,上一任知州便是贼人所杀,没有领过兵的文人前去,就是羊入虎口。
赵湛不管他们的眼风:“枢密院唐玉贤直,授鄂州知州一职,掌鄂州驻军,与驻军齐心剿匪,朕可心安。”
唐玉是吴鸿喆的人,皇帝此举,无疑是打吴鸿喆的脸。
吴鸿喆嘴角抽搐,秉笏出列,躬身道:“陛下,唐玉年过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