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看此人一张大脸,脸上五官分布的随心所欲,丑的惨不忍睹,立刻出言讽刺:“你这老头可真敢想。”
严重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泰山还没来得及去捂程廷的嘴,程廷已经滔滔不绝开始揭短:“你儿子天资聪颖,怎么书院无名,恐怕是愚鲁不堪,无处造化,你才想拿来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爱子,放屁!”
严重让他说中一半心事——幼子确实愚笨不开窍,但也确实是他的爱子。
他这厢气急败坏,程廷还叭叭个没完,要把其他人的念头也都断了:“你长这样,你儿子能好到哪里去,给陛下择婿,歪瓜裂枣可不行,必须得面貌端正……不、英俊才行!”
严重的丑,已经成了他一桩心事,旁人不提,他尚且心痛,更何况让人一句话揭穿,面孔登时抽搐一下,不等程泰山出来教子,拿起竹笏,劈头盖脸砸向程廷:“兔崽子!”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砰”的一声,程廷幞头落地,他“嗷”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往下蹲。
程泰山脑子里嗡的一下,一个箭步上前,正要去扶程廷,程廷已经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笏板撵着严重揍。
严重一步退到文臣堆里,两人跑出一个漩涡,卷的朝臣一片混乱,程泰山三两下拨开人群,刚要抓住程廷衣襟,程廷就已经转了方向。
“孽障!还不快住手!”
文臣们乱做一团,严重不是程廷对手,连挨了程廷几下,一把半老骨头几乎让他打散,等程廷收手的瞬间,他一笏板再次砸到程廷脑袋上。
在他要砸第二下时,邬瑾已经迈开长腿拦在两人中间,一只手用力攥住严重郎手腕:“还不住手,成何体统。”
金台上,莫聆风冷声道:“胡闹!”
朝臣顿时一静,在邬瑾眼神示意下匆匆回到原位,气昏头的两个人也是脸色骤然一白,各自后怕,打着哆嗦到正中间跪下。
程廷半张脸上都是血——笏板打破了他的头。
严重看着没有大碍,但毕竟上了年纪,不出半天,身上就会酸痛的起不来床。
他想到自己竟然在朝堂上动手,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程泰山躬身想为儿子请罪,然而莫聆风已经起身,狠狠一甩袖子:“程廷跪在此处!邬瑾去文德殿,退朝!”
她大步流星离去,朝臣战战兢兢退下,严重一瘸一拐往外走,程泰山搀着他,向他赔不是,又跟他保证会向陛下求情。
邬瑾取出帕子让程廷按住伤口,也从紫微殿离开。
程廷像只大鸟,秃着个脑袋,拖着两只翅膀,垂头丧气跪在原地,痛的眼冒金星,渴的七窍生烟。
足足一个时辰,程家大姐才奉命而来。
程廷头昏脑胀,在两个宫人搀扶下起身,两条腿针扎似的迈不开步:“大姐……”
程家大姐又气又心疼,伸出两根手指,在程廷胳膊上用力一揪,气道:“活该!”
她又让宫人拿来湿帕子给他擦脸:“陛下要见你,谨言慎行,记不记得?”
她拿开帕子,细看伤口。
伤口在额发下方,幸而只是看着骇人,并没有伤到里面。
程廷疼的倒抽气,一边揉腿一边道:“知道。”
他弯腰捡起幞头戴在头上:“帕子给我,再擦一下。”
程家大姐从宫人手里接过干净巾帕递给他,他拿起来擦了擦脸和手,再整理衣裳,龇牙咧嘴道:“我先去趟官房。”
他先去官房解手,又随宫人去文德殿,在殿门外廊下站着等候传唤,片刻后,就有宫人将他领去东偏殿。
偏殿几案错落有致,正中摆着一套“四不靠”,一张圆桌,五个墩子,莫聆风换了一身白色常服,高髻换成低髻,戴羊脂白玉冠,挂着金项圈,却仍有不好亲近之感,坐在墩子上,扫一眼行礼的程廷:“你以为朕不会罚你?”
程廷摇头,半晌憋出来几个字:“臣不敢。”
“知不知道为什么罚你?”
“知道,朝堂上,臣口出不逊。”
莫聆风沉声道:“朝堂肃穆之地,你逞口舌之快,攻歼臣子,朕若不重罚你,朝臣便要认为朕有失偏颇,因此生出怨愤之心,可朕也不能只罚你,严重用笏板打人,更该罚,如何罚,怎么斟酌轻重,又是一道难题。”
她用力一指程廷脑门:“这一个时辰,你跪的不冤枉。”
程廷垂着脑袋:“臣知错。”
“朕和邬相商议许久,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静心养气,船厂事务交给石远,严重罚俸禄一年。”
也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程廷有心想让莫聆风将他和严重的惩罚调换一下,却不敢张嘴,只能愁眉苦脸的谢恩。
莫聆风脸色稍缓:“坐吧。”
“臣不敢。”
邬瑾取了金疮药进来,推程廷一把:“坐吧。”
程廷悄悄看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脸色还好,才期期艾艾坐下,让邬瑾给他撒药。
伤口撕扯着疼,程廷咬牙忍耐,等敷好伤药,程廷有邬瑾在身边,渐渐放松,刚想伸手去倒茶,莫聆风便道:“邬瑾,昨日府库送来字画,有一封书贴,在正殿案上,是陆机真迹——”
话未说完,邬瑾立刻起身:“陆机!”
他大步流星走去正殿,偏殿里只剩下莫聆风和程廷两人。
程廷盯着茶壶,心想:“邬瑾快回来!”
寅时从家里出来,他就没喝过水,方才只记得去官房,竟忘记问大姐讨水喝。
莫聆风肉体凡胎,听不到他的心声,但一看他眼珠子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有心磨一磨他的性子,自己端起茶盏,慢慢喝茶。
第434章 喜悦
片刻后,邬瑾小心谨慎捧着字帖回到偏殿,走到桌边坐下,打开发黄绢帛,看残纸题签上“晋平原内史陆机士衡书”几字。
看过后,他看题签下方,钤有双连珠印:“这是玺印。”
他再轻轻展开一部分:“骑缝处这一枚印看不大清楚。”
程廷心想:“看不清就别看了,喝茶。”
莫聆风心中暗笑,伸头看了一眼:“是‘莫失’二字,有这个印章传下来。”
邬瑾身心都落在帖上,完全没注意到程廷,转而去看陆机字迹:“当真是活泼可爱。”
程廷嘴唇沾在牙齿上,心想:“我也挺活泼可爱的,你看看我都渴成什么样了。”
幸而邬瑾没在此时细看字帖,而是先寻个匣子装起来,再回来坐下,给程廷倒上一盏茶。
程廷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不敢发出喟叹之声,放下茶盏,低眉顺眼坐好。
脑袋上还一抽一抽的疼,他悄悄嘶了口气,忍不住道:“这老家伙,没想到手劲这么大,差点就破相了。”
莫聆风平淡道:“脑子没多大用,破相也没事。”
程廷连忙把脸扭向邬瑾:“正是因为脑袋没用,才要靠脸凑数。”
莫聆风勾着嘴角,哼哼地笑了两声:“也勉强算是五官齐全。”
程廷让她损了几句,不敢生气,岔开话头:“我饿了。”
莫聆风扭头看向宫人:“传膳。”
一顿不早不晚的饭很快由宫人提上来,摆满一桌。
程廷低头细看,见并非那种冰冷精致的花花朵朵,和莫府菜色相差无几,米饭配的一瓮炖羊肉,一碗豆腐辣羹,一碟蒸干肉,一碟蜜藕,一碟炸鱼。
这种熟悉的菜色让他放松下来,仿佛莫聆风还是那个莫聆风,他们三个还是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挚友。
邬瑾起身,把豆腐辣羹换到程廷跟前:“吃吧。”
程廷不爱吃甜滋滋的菜,拿起勺子,舀一勺豆腐辣羹在碗里,和饭一起拌匀,再浇一勺,再拌,等饭里全是汤汁和豆腐,端起碗送到嘴边开吃。
他整个人都浸在食物香气里,一碗饭下肚,他身心得到抚慰,甚至高兴起来。
虽然挨了罚,但他不后悔,莫聆风和邬瑾的事,他不说,谁来说,现在话说完了,他脑袋上这一下也算挨的值了。
风卷残云吃过这顿饭,他掏出帕子擦嘴,吃的昏头昏脑,一边打嗝一边往椅子里坍塌。
宫女千手观音似的撤走残羹冷炙,开窗熏香,又悄无声息送上茶点。
莫聆风低声和邬瑾在说什么,似乎是说什么日子好,他全没留意,片刻后两人起身,往正殿而去。
程廷呆着脸跟上去,摸着肚子看邬瑾磨墨,心想这是要写罚自己的敕令。
邬瑾磨好磨,放好墨锭,铺开一卷黄纸,从笔架山上挑下一支诸葛笔,等莫聆风旨意。
莫聆风负手立在案旁,凝神细思,直到程廷站的两腿发麻,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凳子坐下时,她才开口。
“今朕握符御宇,受命苍穹,国储乃建国所系,朕敦叙人伦,执宰邬瑾,邦国治世之能臣,器量宏大,胸吞百川,风度端凝,敏而内秀,英俊之才,足以配君王之偶,承宗鹢辅佐之任,虽登金台之侧,不拘彤庭,择八月十九日,简备典礼,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不拘彤庭,便是两全之策,典礼无所谓繁简,能够布告天下,就是大喜。
他是她的男人,同时也是君王的臣子,他有他应得的尊重。
程廷昏昏沉沉的脑袋,一瞬间清醒过来,嘴角咧开到耳朵:“这就行了?”
莫聆风点头:“用过宝印后,明日常朝,示下即可。”
程廷眼睛里突然有了巨大的喜悦。
明明他在诏书中并没有姓名,却比有姓名者还要激动,笑着笑着,他忽然在喜悦中生出一股伤感——情绪毫无来由的低落,眼里倏地有了热泪。
他不好意思哭,仰起头,使劲眨眼睛,但泪还是不断往上涌,就连喉头都哽住了。
他果断转身,大步走到窗边,狠狠吸了吸鼻涕。
许是因为他是旁观者,是亲历者,是见证者。
他想起他们三人第一次在州学相聚时,老黄狗还在,他还懵懂无知,围着莫聆风献殷勤,请她骑狗。
那时邬瑾还是卖饼郎,莫聆风还是娇娇女,他们笑容明媚,心似琉璃,都没有经历过惊心动魄的谋算、杀戮、伤痛、分离。
如果能预知将来,在他们相聚的那一刻,一定是心动有声,波澜壮阔。
邬瑾走到他身边,手掌按上他肩头,重重摩挲两下,柔声道:“都过去了。”
他懂程廷无法言喻的悲意,自己则像是深潭,不悲不喜,接纳这一份赤诚之心。
程廷抬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再次恢复豪杰本色:“行了,我回去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