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声响,桌上还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痕。
程廷吓了一跳,张嘴就问:“你还吃?”
邬瑾握着银匙,目光沉沉地瞪了他一眼:“给你吃?”
程廷连忙摆手:“不了,加上这碗我都吃两碗了,现在肚子里都冰凉......”
随后他看着意犹未尽,满脸悻悻的莫聆风,立刻明白了邬瑾的意思,同时在心里暗骂:“死大海,屋子里三个人提四碗,还有一碗是给鬼吃的?”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邬瑾冻的牙齿打颤,强行吃乳酪,莫聆风看向程廷:“你怎么不说话了?”
邬瑾竖着两只耳朵听她说话,嗓子脆生生的,又甜又润。
程廷本是个爱说话的,此时在这尴尬的情形下,腹中言语缩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方才已经说尽,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话来说。
他只能没话找话:“你哥哥的奏书应该已经送到京都了吧。”
邬瑾的耳朵竖的不能再竖,乳酪在银匙中缓慢融化,滴落在冰碗中,就连那冰碗,也不知不觉淌出来一滩凉水。
他现在腹中不止凉,还有些痛。
慢慢吃了一口,他等着莫聆风回答。
莫聆风答的很快:“急脚递入京,肯定已经送到了。”
“姑父既然是请罪,怎么既没有听说陛下要降罪,也没有听说陛下要赦罪?”
“不止是请罪。”莫聆风抬头看了一眼邬瑾,扭头叫门外的胖大海,“大海,冰碗都化啦,快端出去吧。”
胖大海连忙跑了进来,用盘子把冰碗装走,邬瑾顺势将冰碗推了出去。
程廷侧身让胖大海擦桌子,忍不住问:“不止请罪,那还有什么?”
莫聆风对胖大海道:“不要茶,不好喝,今天不是吃黄羊肉吗,怎么没有羊汤呢?”
程廷连忙吩咐大海:“去厨房把晚宴上的羊肉端一瓮来!”
他又看莫聆风:“还有什么?”
等胖大海走了,莫聆风才回答程廷:“哥哥还会捐出家业,一百万贯,以兹军用。”
程廷尖叫起来:“百万贯?姑父脑子摔坏了?你知道你们家那个宅子,修葺起来要多少银子吗?”
他伸手一指莫聆风的金项圈:“没有家业,光靠俸禄,明天你就得把这个破项圈当了!”
他又补一刀:“以后你想吃乳酪都吃不起,只能来求我,不然就只能吃屁。”
莫聆风回嘴:“你才吃屁。”
“我爹厉害,我家有银子,用不着吃屁。”
“我哥哥更厉害,我们家里有好多个百万贯。”
“你就吹牛吧,姑父穷的连夫人都讨不起了。”
“胡说八道。”
两人立刻脱离了原来的话题,开始漫无目的的斗嘴。
他们二人一个年纪小,一个心小,聚在一起更是小上加小,年龄都喂了狗。
两人互不相让,斗嘴也斗的不高明,全是乱七八糟的话,邬瑾听在耳朵里,急在心里,忍不住咳嗽一声。
莫聆风立刻住了嘴,捏起拳头,用力在程廷肩膀上锤了一下。
程廷毫不犹豫还手,手抬在半空,邬瑾又咳嗽了一声。
他只得放下手,脑子里又冒出来一个疑问:“姑父又是请罪又是送钱,给足了陛下脸面,要打要杀的,总该有个动静,为何至今没有消息?”
这时,胖大海端着一瓮羊肉汤进来,一人舀了一碗,羊汤鲜香,羊肉软嫩,将冰乳酪带来的凉气驱散。
程廷捏着筷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莫聆风理直气壮道:“食不言。”
说罢,她埋头喝汤。
程廷火急火燎将碗中汤喝了,又以目光催促莫聆风快喝,等莫聆风擦了嘴,就用手指捅咕她:“快说。”
莫聆风道:“哥哥想让我去堡寨,从军。”
程廷瞠目结舌,只听到耳边“砰”一声脆响,扭头一看,就见邬瑾单手不利索,失手把碗打碎了。
“大海!大海!”程廷慌忙叫人,见汤水已经洒的满桌都是,干脆起身,换到他写字的桌案上去。
他一边挪椅子,一便念叨:“你一个小姑娘,头上还在出黄毛,你去干什么?去守城门?还是送冬衣?”
这话并非胡言,战事激烈时,就有壮年女丁手持守城,宽州城在开国时就曾遭到金虏围困,当时守城的人,就是五十步十丈夫,二十丁女子。
若是不守城门,就在后方运送粮草物资,前几日送冬衣的队伍里就有壮女子。
莫聆风道:“我去领兵。”
邬瑾看着小小的莫聆风,心中顿时有虫咬蚁噬之感。
她去摸书桌上的青瓷小马,整个人都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这样的小姑娘,怎么去军中历练?
何况莫聆风根本不是有志投军,她骑术佳,却不爱弓箭,连个马步都扎不起来,手指头细嫩,弓弦都能将其磨破。
莫节度使不是爱她如命吗,怎么舍得送她去军营中。
一旦开春,战事频发,刀剑无眼,莫节度使以为送了一百精兵进去就能高枕无忧?
《墨子号令》言:女子到大军,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无并行,皆就其守,不从令者斩。
女子从军,可是一丝优待也无。
邬瑾强忍着不开口,程廷心宽,还从屉子里取出来五六个青瓷所做的小人,面目栩栩如生,一起摆在桌上:“你领给我看看。”
第85章 别扭
瓷人瓷马精巧可爱,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莫聆风和程廷趴在桌上,摆弄这些精致的小玩意,邬瑾坐在一旁,看他们拿这几样小东西冲锋陷阵,排兵布阵。
与此同时,院门外响起程家大姐爽朗的叫声:“三儿,你扣着聆风在自己屋子里干什么?”
“大姐!”程廷立了起来,火速拉开屉子,把书案上的瓷人瓷马都扫进去,“大姐你回来了!”
程家大姐并不进来,只袖着双手站在院门外,昂首看程廷插在门首上的两个泥婴,心中暗叹三儿这辈子恐怕都长不大了。
她垂首又冲里面大喊:“把聆风交出来,你和邬瑾去花园,你姐夫等着呢。”
廊下鹦哥扑扇翅膀大叫:“小爷不怕你!小爷不怕你!”
程廷怕的要命,拽一把莫聆风,又拽一把邬瑾,三人齐齐出门,刚到院子里,程廷就一拍脑门:“我的翡翠蝈蝈。”
他扭头就往回跑,去藏翡翠蝈蝈,留下莫聆风和邬瑾站在一起。
雪停了。
邬瑾扭头看一眼莫聆风,见莫聆风拿脚尖在地上刨雪坑,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直跳,真想伸出手去,抓住这只小手往外走,走出这欢乐的程府、走出阴沉的莫府,也走出充满算计的宽州去。
但是他不许自己心软。
莫府是囚笼,处处桎梏,靠的太近,他会彻底沦落为棋子,他将不再是邬瑾,将掩埋自己的人生,在阴谋诡计中枯萎。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去雄山寺求灵签的那回,他求菩萨指点,度父亲过难关,却出来个下下签。
“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黄泉苦独悲。”
如今想来,父亲安然度过难关,这根灵签,想必是菩萨对他的警示,可那时候,莫聆风就已经张开了网。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动的感情压了下去,仿佛两个人的命运之路互不相干,没有任何岔路相通。
莫聆风吃了这么多东西,压的肚子沉甸甸的,又说了这么多的话,其实无非是说给邬瑾听,可她眼巴巴的等来等去,就是没有等到邬瑾跟她说话。
于是她失望地垂了脑袋,走出去和程家大姐汇合了。
程家大姐牵着她往女眷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孜孜的教导她男女有别——莫聆风没有嫂嫂和母亲,她又越来越大,不能全由着莫千澜教养。
莫聆风一走,程廷就跑了出来,见只剩下邬瑾一个人,就上前道:“聆风和我大姐走了?”
邬瑾点头。
程廷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没和她说话?”
“没有。”
程廷立刻气恼的打了他一拳,怒道:“我要让你气死了。”
他故意的攒了这一局,就是想让这二位和好如初,哪知道莫聆风还能啾啾的说上几句,邬瑾却是哑巴了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骂:“你读书读傻了,读成了一根筋,都不知道变通一二,姑父他们做了不好的事,你就是再气,也不该气到聆风头上去,她才多大!”
然后他还不解气似的,狠狠在邬瑾胳膊上揪了一下:“她才十岁!是我们的小妹妹,她做错了事,你不教她,居然还跟她赌气,你简直......”
说到这里,他垂头思索着用一个怎样的词才能骂出自己心中气恼,片刻之后道:“倔驴!”
邬瑾扭头去看莫聆风离去时的方向,连一丁点影子都没看见,树枝上积雪簌簌而落,有丫鬟提着冰鉴走过去,里面似乎也是装着冰乳酪。
他回过头来,继续听程廷骂他。
程廷对着邬瑾连打带骂,前往内宅后花园,一进花园,立刻收了手,以免别人看轻邬瑾。
花园里架着天棚,青石板小径清扫出来,花草依旧伏在雪堆中,空旷之处摆放着四副桌椅,四周立有屏风,铜炉里银炭烧的火红,生生将一个冰天雪地烧出一片暖意。
既可赏雪,又不寒冷。
有人来来往往,都是锦衣华服,许多面孔邬瑾也很熟悉,要么是在赶考时同行过,要么是在州学中同窗过。
这些人见了邬、程二人,也上前寒暄说笑,王景华有心对邬瑾热情洋溢,以示自己把救命之恩记在心上,然而程廷在一旁吠吠不止,十分讨厌,连站在程廷身边的邬瑾也看着不顺眼起来。
程廷看他对邬瑾不冷不热,也是十分嫌恶,当即出言讥讽他是只癞蛤蟆。
王景华因为在馆驿中让火燎了,脸连着脖子那一块都有火疤,令他的丑陋从十分增长到了十二分,旁人都不提,唯恐他不快,程廷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刺他一下。
他急赤白脸,立刻反唇相讥,奈何嘴皮子不利索,不过三句就落了下风。
石远等人连忙上前劝解,程大姐夫趁机把程廷拉到一边,也有满腔心事要和程夫人的爱子讲——他与程家大姐新婚一个月不到,程家大姐从娘家威风到了夫家,降伏了夫家上下,也让大姐夫满腹心酸泪。
然而程廷无暇倾听他的心事,因为在涌动的人头里,他又看到了那个“姓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