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郎君和程家大哥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小鸟依人,脑袋收拾的油光水滑,从头到脚都很考究,洋溢着一股与程廷截然不同的精细。
程廷只看一眼,心胸立刻缩小成了针眼,见不得程大姐夫那个面孔通红的样子,酸溜溜道:“大姐夫情场得意,人都胖了。”
大姐夫的满腔苦闷让这一句话憋回了肚子里。
程廷拉住邬瑾,要哭不哭地抽了一鼻子:“咱们走。”
正是乱糟糟之时,诸漕官、监当官、推官、判官,谈笑风生而来。
天气寒冷,又是家宴,官员们身穿常服,又因为骤然变化的局势,都显出劫后余生的快乐——幸亏王知州多次上书,从京都广备攻城作要来了震天雷,否则哪有如此轻易击退金虏。
金虏既退,他们才得以从容备战明年战事。
诸官一来,场中的少年、青年、壮年全都停止互啄、吹牛、做作,坐着的起了立,站着的拱着手,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爹。”
“伯父。”
“世叔。”
“翁翁。”
在一片亲切的叫声中,唯有邬瑾认不全这些面孔,干脆深深弯腰,等诸官都走了过去,才起身。
大家还没入席,寒风又卷进来一群人,正是以莫千澜为首的知州、知府、漕司、提刑司等要员。
第86章 打架
莫千澜众星捧月,鹤立鸡群。
他里面穿件月白色窄袖斓衫,外面罩着皂色对襟宽袖大氅,鬓发如裁,卧蚕眉,丹凤眼,一张脸冻的白里透红,格外引人注目。
连在花园中伺候的丫鬟嬷嬷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方才还昂首挺胸的诸官立刻弯了腰,满面笑容的立在两侧,赔笑拜见,其余人也都静了下来,行了大礼。
莫千澜的目光随意扫过众人面孔,见到邬瑾时,漫不经心一笑,去首座坐下。
邬瑾随着众人直起身,看莫千澜独自饮一杯热茶,身边都是笑脸,独他漠然着,好似一松开莫聆风的手,他立刻变得空空如也。
程廷拽着邬瑾捡了个末座坐下,伸手一指烛台附近,低声道:“你看那湖州豆丁,不堪入目!”
湖州丁家郎君还是紧挨着程家大哥落座,程家大哥酷似父亲,生的人高马大,越发衬的丁郎君苍白瘦小、细皮嫩肉。
程廷看着,简直要替许夫人惭愧——怎么挑来挑去,给女儿挑了个小不点儿。
邬瑾实话实说:“只是偏于矮小,面目还是清秀。”
程廷嗤笑一声:“惠然姐姐往他身边一站,简直就是倾城倾国。”
与此同时,这位湖州豆丁站起来和人饮酒,酒量好似也很差,一杯酒咳了好几回。
程廷越发的嗤之以鼻:“这豆丁肯定是在湖州娶不到好姑娘了,才把主意打到咱们宽州来。”
两人喁喁半晌,宴席便摆整齐了,程泰山是个实在人,大煮大炖的羊肉摆了半桌,剩下半桌也不含糊,在这大冷天里很值得一尝。
很快众人就连连伸出筷子,一面斯文,一面大嚼。
莫千澜吃了些菜,喝了一碗羊汤,吹了一点风,立刻就腹中翻滚,提前起身离席,要去程泰山书房中休息。
他要走,程泰山也跟着站了起来,王知州受了他端午节的指点,边衅一事,不仅没有受罚,陛下反倒在奏书中夸赞了他,连忙放下筷子,也跟着起身。
莫千澜作为没有实权的节度使,却让知州和知府放下了筷子,其他热闹吃喝的人,也跟着停箸。
程泰山招呼其他人继续吃喝,官员们并不差这一顿吃的,纷纷起身跟随前去。
大小官员一走,方才还局促的少爷郎君立刻活跃起来,又纷纷的四处敬酒,互相吹捧。
程廷看丁郎君不顺眼,不顾邬瑾劝阻,抄起酒壶就去给他敬酒,不过三杯,丁郎君就让他灌到了地上。
程廷还没来得及露出获胜的喜悦,丁郎君带来的小厮立刻上前扶起他来,口中说着什么许姑娘就在后院,等下知道了,该心疼了。
程三胖立刻心乱如麻,落花流水的回座。
他挨着邬瑾坐下,连食欲也跟着垂头丧气,揩了一把鼻涕,提起酒壶,喝一杯爱情的苦酒。
邬瑾管着他,不许他多喝,自己舀一碗汤,耳朵里听到了莫聆风三个字。
扭头一看,却是另一桌的王景华说起馆驿惊魂。
在他添油加醋的述说完后,有人说起莫聆风被劫上山一事。
王景华手握成拳,在嘴边咳嗽一声,挤眉弄眼:“在山里好几天……这要是别人家的姑娘……”
话未尽,意不明,然而他笑容猥琐,神情下流,不必言明,也能知晓他的意思。
石远立刻皱眉:“莫姑娘年幼,华弟嘴下留情。”
“我什么也没说,”王景华立刻道,“你别冤枉我。”
随后他哼了一声:“莫节度使疼她疼的要命,我哪里敢说什么,石远,你不会是想攀高枝吧。”
石远顿时闭了嘴,专心填饱肚子。
饭后,下人撤去席面,众人三三两两在一起喝茶说话、作诗、弹琴,极尽能事,程廷还是喝多了,昏昏沉沉去官房呕吐。
邬瑾搀扶着程廷从官房出来,捡了个角落坐下,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王景华的声音又轻又细的从一侧传来。
王景华特意避了人,和友人嚼舌头:“那裕花街里,十岁的小姑娘,又不是没有,不过大家都碍着那位不敢说罢了,等以后她大了,你看有没有人上门提亲。”
他仍然说的隐晦至极,但是再隐晦,邬瑾也听出来是在说莫聆风。
他面色沉沉,丢开程廷的手站起来,径直走到王景华跟前:“王少爷。”
王景华吓了一跳,扭头看是他,才道:“邬瑾?什么事?”
邬瑾道:“谨言慎行。”
“什么?”王景华皱着两条八字眉,不耐烦的挥手,“回头我再跟你说话,走开走开。”
邬瑾伸出左手,按住王景华乱摆的手,又去按他的肩膀,让他认真听自己说话:“王少爷,我说你应该谨言慎行,只说自己看到的,只说自己知道的,不要造谣生事。”
王景华让他说的懵住,同时感觉邬瑾的左手把他定的动弹不得,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训诫。
他对这种冒犯非常不快,又对邬瑾这种郑重其事的言语感到几分害怕,不自觉的抬起胳膊,用力扫开他的手。
“你他娘的有病……”
邬瑾左手攥着一个拳头,猛地挥出一拳,直接打在王景华脸上。
这一拳揍的王景华直接往后跌了出去,在一片惊呼声中,两管鼻血从王景华鼻孔里飙了出来。
王景华抬手就抹,把下半张脸全抹了个鲜血淋漓,随后爬起来,张开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见了鬼似的看着邬瑾:“你打我!你敢打我?”
程廷还在那里醉生梦死,忽然就听到了阵阵尖叫,周围乱成一锅粥,打起精神晃晃悠悠站起来,往人群里一看,就见邬瑾和王景华抱做一团,甚是亲热。
他那脑子迷糊了一下,又迷糊了一下,忽然醒过神来,冲了过去:“手!手!别打了!”
邬瑾自幼扛饼笼,手劲很大,哪怕是左手也能把王景华打的哭爹喊娘,但是他另一只手折了才一个多月,还捆着的,根本禁不住动荡。
旁边的人又偏帮王景华,邬瑾一时就吃了亏。
程廷猛地掀开王景华,踢开拉偏架的手,一把护住邬瑾,怒骂王景华:“手!没看见他的手折了?死蛤蟆!”
王景华淌着鼻血回击:“死猪,是这卖饼的先动手!”
程廷不问青红皂白,拽着邬瑾起身:“那肯定是你犯贱!你的嘴最贱!宽州之最!”
“你才犯贱,他读书读傻了!我在这里好好的和孙景说话,他来显摆个屁!”
“你跟你的小蛤蟆能说出几句好话来!”
小蛤蟆孙景站在一旁,怒视了程廷。
第87章 问话
程廷和王景华展开了极其恶劣的对骂,这边“汪汪”声还未停,那边“呱呱”声就起,双双的粗着喉咙,大着嗓子,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在他们二人对战之际,程家大哥总揽全局,一边找人去请李一贴,一边遣散看热闹的诸位客人——诸位客人正是伸长了脖子等下一步发展,临走之时十分遗憾,又不便真的留下,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程家大哥又让程家二哥去书房告知父亲,再让大姐夫去后院,悄悄的告知程夫人——程泰山若是要将程、邬二人打死,也好有个救兵。
最后程家大哥从墙角取了根竹竿,一竿子把程廷和王景华杵开:“去书房。”
于是程廷攥着邬瑾的手,累的头脑发昏前去书房,而王、孙二人自知理亏,相互也攥了手,往书房而去。
满地白雪被踏的乱糟糟,下人来不及打扫,到处都是凌乱、污脏的脚印,邬瑾从这些脚印上踏过去,一直走到程泰山书房外。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打架,右手震荡的厉害,此时隐隐作痛,他倒是没有后悔。
书房门口垂挂着重重的帘子,里面透出明亮的烛光。
殷北站在台阶上大打哈欠,见到邬瑾露出一个笑脸来,往帘子方向走了两步,抢在伺候的小厮前面,给邬瑾撩开帘子。
王景华拉着孙景抢先一步钻了进去。
邬瑾的目光却不自觉飘向瘫着一张脸的殷南。
殷南臂弯中搭着莫聆风的狐狸毛氅衣,手里提着卧兔儿,察觉到邬瑾目光,立刻冷眼回敬。
邬瑾便知道莫聆风也在里面。
“咱们也走。”程廷拉着邬瑾往里走。
程家大哥犹豫片刻,并不跟进去,只在书房外伺机而动。
屋外是寒天雪地,屋内却是滚热,程泰山坐在太师椅里,已经将能脱的都脱了,又把夹袍换做了单衣,仍旧是热的满头细汗,王知州无衣可换,只能不住晃动手中折扇。
唯有莫千澜不怕热,安然坐着。
靠窗之处有一架白绢无画屏风,在屏风前放置一个阔大花盆,里面养着一株山茶。
红瓣黄蕊随枝上屏风,枝条夭矫,在烛火下投出一片自然剪影。
莫聆风便站在这一片如幄的丰叶之前,森沉蒙茂的绿颜色,艳而不妖的红颜色,全都笼罩着她,她抬手折花,花枝折断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
捏着那一枝山茶花,她扭头看向走进来的邬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