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角落里还堆放着一摞碎瓦,应是随着积雪一同滑下来摔碎了。
他先进厨房舀水洗面漱口,又坐在灶前,捅开火膛,添上柴,等火旺了,就把大块的炭夹进去烧着。
锅子里坐着的水热了,他舀一碗慢慢喝,待身上都暖和了,就去热昨日卖剩下的六个油饼。
就着热水吃了三个饼,找出锹来,他单手铲雪,先将屋檐下冻硬了的一层积雪敲碎铲掉,等雪小了再把院子里铲出一条道来。
正忙的热火朝天,邬意窸窸窣窣起了床。
“哥!”他在屋子里大叫一声,“哥,你快来!这地方要塌了!”
邬瑾小心翼翼绕了过去,推门去看,就见邬意哆哆嗦嗦站在床上,大张着嘴打哈欠,哈欠未打完,喷嚏紧跟着出来。
“那里,哥,你听!”
顺着邬意的手他往上一看,就见头顶不知道哪一根梁,承受不住似的,发出了“嘎吱”一声。
“快起来,”邬瑾把邬意从床上拽下来,虽知这不是茅草屋,一时半会塌不了,心里仍然忧虑,“你先吃饭,吃了去铺子里,我去寻店宅务的修造指挥,让他们来看看。”
邬意今日旬假,一听要去饼铺,就不情不愿去穿棉衣,严严实实裹了,出去洗漱吃饭。
邬瑾继续敲碎雪块,正忙时,忽听到有人打门:“瑾哥儿,你在不在?”
“在,阿叔等等。”邬瑾搁了锹,步步小心,将门开了一看,竟是宅务店的掠房钱亲事官。
“邹叔,我正要去宅务店找您。”
邹亲事撑着伞,口鼻直往外冒白气:“你阿娘找过我了,说要重新赁屋,正好有座一进的宅院,在白家桥,你娘让我领你去看看,要是合适,就定下来。”
“好,”邬瑾点头,“我去拿伞,这就能走。”
“我也去!”邬意捏着个饼出来,“哥,我也跟你去,今天下雪,铺子里不忙!”
邬瑾点头,去取了伞,罩着弟弟,三人一起往白家桥走。
宅子在州学靠右,规规整整的一进三合院,正房三间,左右各半耳,东西两侧厢房各三间,没有南房,东厢房南边是厨房,官房在西厢房南侧。
虽只是一进院,但是举架甚高,伸出来的梁木扎实粗圆,雪厚厚压在屋瓦上,没有丝毫影响。
一只黄沙缸放在西厢房外,一只水桶立在厨房门前。
邬瑾推开各个屋门看了看,出来问邹亲事:“邹叔,这屋子一个月要多少赁钱?”
邹亲事道:“两贯,这里安静,不是十石街那等小巷窄房,而且离州学也不远。”
邬瑾点头,仔细思量。
邬意在一旁上蹿下跳,恨不能马上就搬进来住,他想有自己的屋子,这样就能邀请刘博文来家里做客。
“成,邹叔,”邬瑾点头,“我去取钱,再和您去签赁书。”
“喔!我要住厢房咯!”邬意欢呼一声,一蹦而起,然后“啪”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哎哟”两声,揉着屁股爬起来,弯腰掸雪,把浑身上下都拍了一遍,又紧跟着邬瑾走出去,笑的满脸是嘴。
和邹亲事告了辞,兄弟两个往十石街走,邬意缠着邬瑾要了个印子糕吃,边吃边看,刚吃完,忽然几个少年打着马迎面而来,其中一个挽住辔头,踩在马鞍上跳下来:“邬意!”
他圆头圆脸圆眼睛,两条眉毛在脸上跟两座拱桥似的,显出几分憨厚之像,看年纪比邬意大不了多少,但是目光在邬家兄弟之间一转,又很机灵。
“刘博文!”邬意立刻手舞足蹈的和他打招呼,“大冷天的,你不是说不出门吗?”
刘博文笑嘻嘻的:“是家里哥哥们有事,非要带上我,这是你哥哥吗?”
邬意连忙点头,对邬瑾道:“哥,这就是刘博文。”
刘博文连忙作揖:“邬大哥,久闻其名,没想到在这等情形见面,实在是失礼。”
邬瑾侧身躲开他这一礼,若有所思道:“不必见外。”
邬意大大咧咧地挽着刘博文胳膊,欢天喜地的告诉他自家要换地方住了,请他来家里做客,两人说了几句,声音小了下去,刘博文挤眉弄眼的,似是在和邬意约定见面的时候。
末了,刘博文要去追赶兄长,不和邬意说悄悄话了,昂首对邬瑾道:“邬大哥是不是看我眼熟?”
邬瑾皱眉:“没有。”
刘博文嬉着嘴笑:“我有位远房表叔,叫刘成器,邬大哥前两年应该碰过面。”
刘成器!
邬瑾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随之显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恢复如常,沉默着没有回答。
刘博文又道:“翻过年,就是三年了,要不是表叔回去之后提起,我们也不知道。”
邬意站在一旁,看看邬瑾,又看看刘博文:“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刘博文不回答,翻身上马:“我先走了,邬大哥,改日定当拜访。”
待他离去,邬意伸手去拉邬瑾:“哥,你见过刘博文的表叔吗?他表叔是不是很喜欢你,这么久了都还记得和你有一面之缘?”
邬瑾一个字都不回答,烫手一般丢开邬意的手,对邬意的天真语言,只觉刺耳,又忖度许久刘家意图,冷冷看了邬意一眼:“你回铺子里去,以后不要跟刘博文出去。”
邬意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不敢多问,跟着邬瑾回到十石街,独自往铺子里去了。
邬瑾进屋拿了两贯钱,去宅店务和邹叔重新签过赁书,交了一个月赁钱,前五日为搬屋日,不做赁期,从十一月十七开始算。
办妥这一件事,邬瑾浑身寒透,大雪如席,片刻不住,天已成青黑之色,沉沉压在头顶,让人难以伸直头脚,至于那雪,本是洁白之物,却也忽然成了爪牙,密密麻麻将他拢在其中,逃脱不得。
也是,刘家如此能忍能耐,猫捉老鼠似的等候良久,此时才伸出一点爪牙来,又怎么会让他逃脱。
第90章 三人行
十一月十二,邬家饼铺歇了一日,举家搬至了白家桥。
过了两天,这个比较好的家清理的干净整洁,邬母白天忙铺子,晚上忙家里,忙的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手里长了块抹布,走到哪里擦到哪里,连装水的黄沙缸都险些让她擦出釉色。
又过一日,晌午刚过,这扇比较好的门推开,一个比较胖的脑袋插了进来,同时嘴里嘀咕:“没人?没人怎么不锁门?”
他干脆推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个比较瘦的小厮,扛着硕大无朋一条羊腿,两人和羊腿一起进了院子。
程廷示意胖大海把羊腿扛到厨房去,左顾右盼:“这地方不错,一点也不臭。”
然后他一伸手,把莫聆风拽了进来。
莫聆风进来了,两手空空,东张西望,殷南环视一圈,不见异样,坐屋顶上吹冷风去了。
院子里的雪铲的干干净净,露出夯实的黄土地,黄土地上叉着两个撑杆,撑杆上横一根竹竿,竹竿穿过一件襕衫的两袖,就这么平平展展的把襕衫晾在风里。
莫聆风认得这件衣裳是邬瑾去程家赴宴时穿的,打架弄脏了,又连着几天雪,这两天才浆洗出来。
“咕咕”的声音从东南角传来,是厨房灶上熬着什么东西,香气扑鼻。
程廷很不见外的进了厨房,揭开锅盖一看,里面翻滚着一条干巴肉,他们也分不清是熟还是没熟。
程廷盖上锅盖,又翕动鼻翼,嗅着蹲下身去,对着灶孔里看了一眼,让胖大海拿火箸往里刨:“一条羊腿,换两个红薯,不过分吧。”
胖大海果然刨出来两个红薯,拍干净灰交给程廷,程廷挥手赶他:“你回去吧,要是我爹问,你就说我在和邬瑾讨论学问。”
胖大海受命而走,留下程廷和莫聆风蹲在灶前吃烤红薯,吃完后将嘴一抹,继续蹲。
“我都没吃饱,”程廷摸摸火箸,“邬瑾也不在,咱们去吃湖州菜吧。”
莫聆风摇头:“邬瑾都没关门,我给他守着门。”
“那我也给他守门吧,”程廷搂起一根柴火,塞进灶孔中去,“晚上你请我们去听奚琴吧,我不敢挂我爹的账,你挂你哥哥的账。”
“行。”
两人都不会烧火,只是一味的添柴,不到片刻,厨房里一片乌烟瘴气,二人被烟火熏的泪流满面,接二连三的抹眼泪,整个厨房都浸在烟气之中。
程廷眯着眼睛,摸索着打开厨房门:“咳咳咳……这咋……咳咳咳……”
风涌进来,烟雾慢慢散去,灶孔里也不再浓烟滚滚,火苗渐起,“忽”的一下,直舔上灶台,包围了整个锅边。
锅中井井有条的咕嘟声骤然变急,如一场急雨,连锅盖都时开时合,锅中肉香味越发浓郁,然后那香气渐渐走味,成了焦香。
“过了!过了!火过了!”程廷手忙脚乱抽出一根柴火来。
没想到他抽一根,带出无数根,带着火星子砸落在地,灶周又放置许多劈好的干柴和引火竹片,火星子一溅,风一吹,程廷立刻慌了神。
“水,聆风,水——”
远水救不了近火,莫聆风当即展现出智慧,抄起没有烧着的那一头,冲至门口,丢到空旷的院子里。
然后她扭头回到灶前,一鼓作气丢出去三四根,程廷还在心慌意乱之时,这一场大火的苗头已经让莫聆风掐灭了。
莫聆风拎起最后一根小柴,颠颠地走出去,顺手一扔,正巧此时邬瑾从门外进来,手里拎着一把鱼锁,那柴火落在地上,腾起无数黑灰,扑了他满身满脸。
邬瑾抹了把脸,一扭头就看到了满头细汗的莫聆风。
莫聆风在厨房里吃红薯、烤火、救火,不大的功夫,忙的不可开交,额上碎发都贴在了脑门上,面上两团火红颜色,嘴唇上还站着一点黑灰,神情有些慌、有些怯。
她响亮而喜悦的叫了一声:“邬瑾!”
然而叫过之后,她忽然想起邬瑾和莫家决裂了,因此蔫头耷脑地退后一步,退回程廷身边去。
这一退,邬瑾就忍不住向前,一直走到厨房门口,想看看他出去换把锁的功夫,这是在干什么。
一边走他一边漠然,不许自己动任何感情,心想:“他们兄妹一体,一个用计,另一个也用计,无非是要把自己网罗回他们的身边去,好继续做他们棋盘上的旗子。”
想到这里,他心里摇曳的火苗顺势熄灭,还冒出一股寒气。
抬头看了看灶前那片狼藉,他放下鱼锁,再揭开锅盖一看,里边煮干了水,那一条干巴肉已经贴着锅边,烧出了一层黑壳。
深吸一口气,他盖上锅盖,又看到锅盖旁还有一条大羊腿,然后冲着程廷道:“你以后来,不必带东西,也不要进厨房,万一把这灶台崩了,我还得找人垒。”
程廷挠头,也想起自己战绩赫赫,伸手揽过莫聆风,在她肩膀上一拍:“这是我的朋友莫聆风,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听到你搬家的消息,小爷很高兴,特意带上朋友来为你庆贺,你不会赶我们出去吧。”
邬瑾愣住,站了片刻,看程廷得意的冲莫聆风挤眉弄眼,而莫聆风竟然也冲着程廷咧嘴一笑,站在一起,倒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小对。
他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酸气,把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那股寒气都冲散了——原本莫聆风和他还亲近些,好嘛,现在程廷倒是吃香了!
三个人,他成了边角料!
他从鼻子里笑出一道寒气,心胸骤然狭窄的和王景华一样:“不赶。”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对,但不知怎么,两只手不受自己的管控,分花拂柳似的把并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从二人之中穿了过去,把那块炖的稀烂兼烧焦的干巴肉盛出来,刷锅烧水,又在灶孔前蹲下,用火箸去里面挖红薯。
红薯又挖出来三个,他使劲一拍灰尘,拿个碗装了放在盘子上,又抓出来许多炒瓜子和三块白饴糖,对程廷和他的朋友道:“屋子里有火,去屋子里坐。”
三个人走去东厢房隔间,人还没坐下,程廷一伸手,抹了一把莫聆风的额发:“咱们两个一样怕热,邬瑾还好,不大出汗。”
邬瑾被排除在怕热之外,暗暗的又气了个倒仰,心想:“我顶着西北风走回来,冻成了个青萝卜,去哪里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