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熙听着这话全身心都觉得膈应。
文和帝忽然又接了一句。
“你不是一直对你爹娘的死耿耿于怀吗?现下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去查一查,有杨子荆替你开路,你查起来也简单许多。”
傅长熙没想到文和帝竟然主动提了这事。当下觉得他这么些年在盛京被打压被排挤,好似都是过眼云烟似的不真切。
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接文和帝的话。
文和帝仿佛看懂了他的脸色,低声道:“这番下西南,朕看你这一番作为,觉得朕也许是真的对你太过苛责了。长亭侯是长亭侯,你是你。朕不该将你们混为一谈。”
傅长熙自嘲笑道:“因为我识大体,六亲不认吗?”
文和帝意有所指地看着他,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傅长熙顿了下,片刻后缓缓地摇头,道:“臣只想查个清楚,该要的债,一分不少要回来。该还的债,也一点不落地还回去。”
文和帝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想傅长熙说的这番话。
“难得你有如此念想。……朕早年还未坐在这椅子上的时候,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想着朕不负人,人也不能负朕。那时候的性子倒是和太子有些像。”
他大叹了口气,说话的口气沧桑了许多。
“可后来,慢慢地就开始混淆不清了。坐在高位上,眼前被遮挡着,看不清了许多人的脸。嫣红死后,朕便开始不在乎了。”
“……穆景天的性子,有些像嫣红。爱恨鲜明得让朕回忆起了很多已经被朕忘记了的事。你替朕找回他,朕很高兴,所以才给了你下西南的机会。”
傅长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文和帝倾身靠近他。
“……你做得不错,所以朕再奖励你一些东西。让杨子荆给你开道,你就去查你爹娘的死因。老侯爷朕当年不动他,今后也不会动。不管真相如何,怎么处理你都跟朕说一声,其他的都随了你的意思。如何?”
傅长熙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多谢陛下圣恩。”
文和帝说完便收了神色,低声道:“朕听说你进来的时候太子本想让你过去。现下事情都跟朕说完了。你就去见见他吧。”
傅长熙神色一收。
“是。不过还有一事。臣想让陛下稍稍注意些。……这也是臣为何先不管西南之事,着急回盛京的缘由。”
第199章 黑脸人
文和帝顿了下,问:“何事?”
傅长熙道:“虽然陛下有意隐瞒了,但臣猜想,当年陛下之所以提前知道长亭军旧部就动作,是因为有人告了密。”
文和帝道:“为何这样说?”
傅长熙看不出文和帝到底是不是有意要保,索性全盘托出自己所想,道:“臣想着,那次犒赏宴之所以周围没有安排重兵。奖赏不是重点,试探才是。而陛下之所以会有那么大的赌注,必定告密之人事先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臣一直在想这个人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想要的是什么。”
文和帝没有应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是有这么个人。但你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讨好朕,为朕办事,所图不就是名利?”
傅长熙道:“但他得到了他要的名利?”
文和帝笑着摇头。
“朕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朕可以透露给你,此人也是长亭军内部之人,朕原本许了他替代长亭侯的名利。不过这些年旧部一直没有拔除。做事做了一半,没有完成朕之所托,朕又怎么把大盛的安危交到他手中。”
傅长熙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是长亭军内部之人啊……”难怪他找不出这个人的蛛丝马迹。
他当即回忆起七年之前的事。
长亭侯的关系网当时几乎遍布整个大盛朝堂,尤其是军中之人。倘若他是文和帝,当时决计不敢再动用和长亭军有关的势力。
可当时来救驾之人。
是傅辛。
文和帝却在这个时候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当时朕真的是盛怒啊,但也没有失去理智。那场犒赏宴……其实是嫣红给朕的提议。”
傅长熙低下头。
“陛下是想试探,证实一番。”
文和帝扯了下嘴角,说:“长亭军可是大盛的脊梁骨啊。不管谁跟朕说大盛的脊梁骨歪了,朕都要慎重,不是吗?”
当时的文和帝也不知道,这犒赏宴也是陈嫣红为自己的请的。仔细回想,陈嫣红从不在她的君王面前提过任何和朝政有关的话,惟一那一次破了例。
八年了,文和帝头一次这么平静地回忆和那场犒赏宴相关的细节。
“朕的嫣红,死了八年了。朕都没有勇气给她一个真相啊。这一次,朕就拿这个做条件,许你去查和长亭军旧部相关事宜。朕也给你个手谕,想要什么就去找子荆。让他替你去办。”
傅长熙是真的不太想和杨天颖接触。
“您不能让臣自己去办吗?杨子荆心思重,臣跟他一块办事,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他的算计。
文和帝道:“你还怕他算计你?”
傅长熙无奈:“怕死了。陛下您也知道他这人有时候做事是真的……太过了。”
文和帝想了想,说:“朕给你想个办法,你去找太子。让太子镇镇他。”
文和帝心知肚明杨天颖做事手段毒辣,他这番话明摆着不想管。
仔细想想,他让杨天颖去办长亭军旧部的事,纯属就是为了放权给他,让他成为自己明面上的刀。
别说是傅长熙了,就是太子朱沥也管不到他。
他给的这个手谕,不过就是给太子下的另一个作业。
傅长熙不大高兴地接了这个烫手的作业,觉得自己这一趟去太子那边,可能太子也不会高兴。
但他还是要去。
傅长熙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跑去了东宫。今日天气不大好,天色昏黑阴沉,看着像有雨,风却躁得很。
守在东宫大门口的护卫躲在阴凉处歇息,老远见着一个身穿大理寺官服的人疾奔而来,伸长了脖子张望了好一会。近了才看清来者何人,急忙跑进去一个人通报,另一个人迎了上来,一面带着傅长熙往里走,一面殷勤搭话。
“小侯爷您可算来了。……瞧您这是有了急事?”
傅长熙双眼一瞪,说:“陛下亲自给下的令,你说急不急?”
那护卫登时神色一紧,当即道:“哎呀,太子还在后面和人商量事呢。小的去催催。这东宫您熟,您就随意进去找个地方先坐一会?”
傅长熙不含糊地点头,便看到那护卫三步并两步地跑了。
朱沥很快到了前厅。
傅长熙一抬眼,看他面上压不住的紧张,一进门,一双眼睛就盯在他脸上,无声催促他有话快说。
他径自进门越过傅长熙走向上位,刚越过两步,忽然转了个弯,走到傅长熙面前,低声问:“长熙,听说父皇让你来时?可是西南那边的事?”
傅长熙抬手止住了他,说:“这事先放放,先让你的人去外面守着。”
朱沥一个眼神就把殿内的守卫门都遣了个干净。只有两人在场,倒也没必要守什么礼数了。堂堂太子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在傅长熙跟前坐下去,问:“什么事?”
傅长熙说:“西南那边牵扯出了长亭军旧部反叛的事。圣上下了旨意要彻查长亭侯。”
朱沥当下眼神都颤抖了。
“那你……”
傅长熙心沉面色也沉。
在长亭军旧部反叛这件事上,他知道老侯爷有护着的意思,毕竟不管如何,那些都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当年参与之人,不少人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当然也有人实实在在看不下去朝中文盛武衰的境况。大家都憋屈着,久了就得爆发。
真正像天行那样的有心人,是少数。
然而文和帝不会管你有心还是无心,少数还是多数。
傅长熙一想到老侯爷那一个字都不想说的姿态就头疼。犒赏宴过去八年,卫显英等人死去了七年,没让老侯爷看清局势,却把老侯爷的胆子磨小了。
这样下去不行,只会拖累更多无辜的人。
老侯爷这个白脸人当的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却将有心人养得膘肥体壮,拖垮整个长亭军。
而现在就需要他这样的黑脸人来拔除这根深蒂固的顽疾了。
不能再出现更多的卫显英了。傅长熙下意识握紧双拳,看向朱沥,说:“放心。查不到我头上。圣上还给了我个手谕,让我和你,盯着点杨天颖。”
朱沥一头雾水,显然没明白里面的沟壑。
“……杨天颖不是替圣上办事吗?我们盯他做什么?”
傅长熙耐着性子和他仔细解释,说:“当年漳州卫显英的案子,是长亭军旧部扔出来的替罪羔羊。圣上要镇西南,长亭侯首当其冲,杀是必须要杀的。……但是卫显英这样的冤案再来几个,大盛朝的边疆还要不要了?殿下也清楚大盛武官对朝中越是不满,咱们大盛越是不安宁。这不是好事,圣上明白的。”
朱沥眉头拧成了川字,他绷着脸,不满地嘟囔。
“就是这个理啊。父皇放任朝中文官对武将们的打压,我就很不服气。可我说了没用。这几年和陈家走近点,还被父皇责难了。”
他絮絮叨叨地发泄了几句,忽然回神。
“那要如何盯?”
傅长熙想了想,说:“殿下可愿意和我一道回侯府,住上几日?”
第200章 隐蔽的关系
朱沥已经因为陈家的事情有些杯弓蛇影,下意识犹豫道:“……这,非要我去?”
傅长熙满脑子都是要怎么才能阻止杨天颖胡作非为,道:“杨天颖还欠您一个道歉。陛下都准许了。而且殿下在那,他必定会收敛一点。”
朱沥似乎觉得不妥,杨天颖啊!那可是敢当着他和父皇的面前说剁个手指给他赔礼道歉的疯子。
“长熙,我觉得杨天颖那样的疯子不吃我这套。”虽然他堂堂大盛太子,连个小小的监察司司长都镇不住,实在有失颜面。
可这人命关天,还牵联到了长亭侯。
那是大事,顾不了自己的颜面。
傅长熙实在不想说现在对杨天颖这个人有点束手无策,他抬手道:“让我再想想……”
朱沥缓缓地点头,他迟疑了几许,低声朝傅长熙问:“还有,我要拿什么名头去?长熙,不是我不想去。陈家的事情……已经让父皇对我不满了,我现在要是直接站到长亭侯那边去了,岂不是和父皇对着干了?”
傅长熙听到这,已经回神了。
确实如此,文和帝对太子和武官们走得近这点很不喜。这要是真住到他家去了,朝中不定得给参他多少折子。不管太子以后如何,现在还在文和帝的眼皮底下,万不能如此悖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