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少尹惯爱发怒,京兆府官员私下里将他比做河豚,气鼓鼓之态肖似。
众官员闻福王之言,会心一笑。笑过之后,忧愁漫上心头,陆槐又一次从他们手上逃脱,他想杀之人皆已杀尽,若就此罢手,遁迹山林,后续如何是好?
福王亦为此忧心,圣人一直关注此案,长安百姓们也盯着,注定此案无法不了了之,必须有个结果。
想到李纤凝的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唤来仇少尹,叫他挑选几个机灵善应变的府兵,着常服,安插进仇府,暗中保护阿玥。
“没这个必要吧,我四哥家里门户甚严,夜里有人打更。崇仁坊又不比别的坊,武侯们个个骁勇。陆槐去那里不是自寻死路吗?我估摸着她就是想孩子了,毕竟离开这么多日子。”
“照本王说的做。”
仇少尹去了,府兵也安插了,末了还带回了。仇璋听说这里的情况,坚持要来探望李纤凝。
李纤凝下狱以来,他忧愁终日,偏生李纤凝留字要他静默,于是合家静默,不管不问,时间长到足以把人逼疯。他心里有太多疑问,尤其被免职以来,李纤凝算没算到这一变故?眼见她身上的罪名越堆越重,他们是否还要沉默下去,而不是施以援手?
她是他的妻子,她身陷大牢,他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更折磨他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每天有无数人来问他,父亲问,岳母问,外头的解小菲也紧追着问。他快受不住了,他也想问问她,此事何时能够了结,他们一家人还有机会团聚吗?
他是待罪之身,合该等候发落,不便随意出府。恰好仇少尹来了,央他寻个由头将他带到京兆府。
大牢里,夫妻二人相见,觉察对方均憔悴清减了。
李纤凝其实很害怕看到仇璋,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及至真的见了,也并不如何,满心凄楚酸涩。
“阿玥好吗?”
“阿玥很好,就是吵着要娘。”
“骗人,若是你不见了,不出两日,必吵着找你。换做我这个娘,十天半个月也未见得找。”
“还不是你平时陪她的时间太少,她和你不亲。”微顿须臾,“以后多陪陪她罢。”
李纤凝没答,仇璋也没追问,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是否还有那一天。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子,如今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要经过这么多分离与困苦之后才晓得,能够陪在家人身边,与他们共度寻常岁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家里人都很担心你。”
“好好安抚他们,尤其我娘,别叫她为我的事上火,也不必为我奔走,我有打算。”
“阿凝。”仇璋直视李纤凝的眼睛,“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用我们十几年感情发誓,保证跟我说的是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天仙子?”
“连你也这样问。”李纤凝低下头。
“别低头,看着我的眼睛。”仇璋不觉提高声音,“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李纤凝看着他的眼睛,一滴泪珠儿落下来,“不是。”
“你发誓。”
李纤凝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不是天仙子,若有半句谎言,叫我……”
“——算了。”
仇璋握住她的手指,“不要发誓。”
仇璋缓缓的把妻子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叙了些短长,架不住仇少尹三番四次催促,忍泪别过。
送走侄子后,仇少尹忙了些公务,酉时左右,仇府打发小厮来问,仇璋什么时候回去。
仇少尹惊呼:“文璨早回去了。”
小厮说:“若回了,何必来问八爷。”
消息传到牢里,惊出李纤凝一身冷汗。
她错了。陆槐真正的目标是仇璋,不是阿玥。
他利用她对阿玥的舐犊之情搅乱了她的心,令她失去判断,她自乱阵脚,引出仇璋,给了他可趁之机。
仇璋危在旦夕。
只有她可以找到他。
她疯狂的砸牢房的门,哀求放她出去。福王回府了,仇少尹带人在外面找仇璋,没人理她,任她嚎破嗓子也没用。
王狱丞安抚她,“夫人,您别白费力气了,我们是不会放您出去的,我们哪里担的起这个罪过。仇少尹已经在找了,您且安安心。没准天亮就有消息了。”
李纤凝抹去眼泪,“你说的对,王狱丞,是我情绪过于激动,冲撞了您。您别往心里去。”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得,您歇着,我过前头去了。”
“王狱丞可以给我送一盆热水吗?”
“没问题,您等着。”
须臾,王狱丞端着热水回来。这一程子,李纤凝和狱卒们混的相当熟了,连他们家里几口人,什么情况,平时有什么嗜好清清楚楚。
他们从不防着她,送水这种事从来是打开牢门直接送进来。
王狱丞把水放下,没等直起身子,颈上骤然吃了一记,人晕晕乎乎倒下。
李纤凝跑到外面喊,“不好了,王狱丞晕倒了。”
狱卒不疑有他,进来查看。李纤凝趁机锁上牢门。
“仇夫人,您这是……”狱卒们完全是懵的。
“叫你们休息一会儿。顺道长个教训,无论对谁,切莫疏忽大意。”
外面还剩几个,李纤凝轻松撂倒了,换上他们的衣服,迅速逃离了京兆府大牢。
清风阵阵,月色朗朗,值此佳夜,李纤凝毫无心思欣赏。她的心被忧愁和急切填满了。
陆槐会在哪里呢?
他要对付她,必然要选一个对她不利的地点。
哪里对她不利,哪里是她的弱点?
很快,李纤凝有了答案。
第121章 残月篇(十四)虺蜴
青龙寺外,百亩竹林。
李纤凝静静伏于坡地上,借着茂密翠竹掩护,观察对面小屋。小屋竹木搭就,年头久了,退去初初落成时的青碧,显现出积年的黄。
半个时辰前,李纤凝于此发现陆槐踪迹,此后一直密切观察,不敢轻举妄动。她奔驰了近一天一夜抵达这里,全靠一双脚,期间还要躲避坊间巡逻的士兵,体力透支严重。
她不能进去,她需要恢复体力,陆槐以逸待劳,她贸然闯入无异自投罗网,非但救不了仇璋,连她自己也得搭进去。
光歇息不行,还得有食物。可恶此片竹林只产春笋,她想挖笋吃也没有,肚子饿的咕噜咕噜直叫。忽闻不远处雉鸡叫,是了,此地多雉鸡狐兔。李纤凝离开一阵儿,回来时身上揣着几枚雉鸡蛋。
她饿的打晃,追不上雉鸡,反意外收获雉鸡蛋。比雉鸡强,用不着茹毛饮血了。
李纤凝在竹子上敲开蛋,咕嘟咕嘟喝下蛋液,一共五枚,须臾之间全喝光了。
精神大复,接着在石上打磨篾刀。蔑刀系林中捡来,锈迹斑斑,刀刃多处崩坏。李纤凝打磨了半个时辰,没那么钝了,多少见些锋利。
日影西斜,太阳宛若一颗红丸,悄坠到竹梢后头,林中光影变幻不定。
李纤凝体力恢复了八层,她不想再等了,她急于见到仇璋,明确他的安危,手中攥紧篾刀,正待行动。
陆槐忽然提着鱼竿从竹屋里走出来。竹屋东侧有一口深坑,不知是人挖的还是天然形成,雨季时水深足有三丈,是个水塘,塘中有鱼。
陆槐来到池塘边,摆开架势钓鱼,李纤凝不知道他此举有何目的,不敢轻举妄动,观察了一会儿,见他只是坐着不动钓鱼,提起的心慢慢落回腔子,按照原计划接近竹屋。
她猫着腰,动作极轻极慢,一面走,眼睛一面盯着陆槐,对方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头。
李纤凝顺利进入竹屋。
竹屋比之竹林里又昏暗了一层,李纤凝在房中搜索一圈,没有发现仇璋的踪迹,见东侧还有一间小室,去拉小室的门。
猛的,她顿住手。身子似弓,一下子绷紧,小心翼翼挪动两步,来到门缝处。透过门缝往里探看,瞬间汗流浃背。
仇璋被绑缚在一张椅子上,神智昏迷。而他的正前方,居然是一把乌森森的弓弩。和杀死吉和如出一辙的机关设置,只是这一次,弓弩不再朝外,而是朝内。但凡她刚才手快一点儿,拉开了门,此刻的仇璋已是一具尸体。
李纤凝丝毫不敢大意,轻轻放手,合上门。
“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这一幕。”
陆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倚着门一副遗憾的口吻。
“期待你发现误杀了自己的丈夫,脸上震惊、愤怒、悲伤、悔恨各种表情交织,想想都叫人心情愉悦。”陆槐下巴略微抬起,眼睛轻轻闭着,似在畅想,脸上浮现满足的表情。
但随着眼皮睁开,现实与想象全然相反,笑容倏敛,取而代之以阴沉,“你把我的乐趣夺走了,我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李纤凝气笑了,“你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么,惹了我,后果更严重。”
面色一沉,持刀挥去,动作一如既往的凌厉凶悍,直取陆槐撑在门框处的那条手臂。陆槐不敢招架,身形疾闪。毫厘之间,篾刀擦着他的手臂嵌入门框,竹屑纷飞。
陆槐退至竹篁间,李纤凝追出去。太阳落到竹腰了,光芒叫千万根竹子分割成千万束,暖橙赤金的光芒里,有尘埃舞动,有飞虫游走。
一团蠛蠓飞过李纤凝眼前,陆槐趁其视线被遮挡,抓起脚下一根竹竿横扫,李纤凝身子一侧,挥舞篾刀,斩下一截竹竿。陆槐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不远不近的戏弄她。李纤凝急于近他的身,连挥连砍,本就不锋利的篾刀经她这一顿挥砍,更加驽钝,渐渐的劈不断竹竿,只凭蛮力砍下些竹屑。
李纤凝气喘吁吁。陆槐却显得游刃有余。
“这就没力气了?”看池塘边鱼竿晃动,“鱼儿上钩了,需要我钓起来给你吃吗?”
“少废话!”李纤凝持刀飞来。
陆槐挥竹迎刀。
李纤凝身子后仰,避开竹竿,不等直身,劲风啸啸,竹竿又舞到眼前,李纤凝顺势后跃,翻了几个筋斗,落地的瞬间借后蹬之力往前一跃,篾刀砍中竹竿,势头破竹。
眼看手中竹竿一分为二,李纤凝自两片竹竿之间疾奔而至,形如矫健母豹,陆槐心头一凛。她是近身攻击的好手,自己几次和她交手,全部败在了她的绞扭之下,一旦给她近身,败局注定。
陆槐未战先怯,后面李纤凝近身,与他绞扭在一起,果然大占上风。
李纤凝角抵的技巧如火纯青,且与敌对战,不似平时较量,毫无顾忌,毫无限制,只要不遇上膀大腰圆的力士,像陆槐这等她可以拦腰抱住的身材,轻而易举拿下。
交手没几个回合,陆槐筋疲力竭,给李纤凝反绞双手,按在地上。
他的嘴巴吃进了土与碎叶,仍忍不住怪笑,笑声激荡在竹林之间,回响不绝。
突然,他的笑声止歇,双眸染了暮色的深沉,败黯下来。
“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你还没到官府面前交待你的罪行,我怎么舍得杀你。”
“你不杀我,你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