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纤凝拿起来翻几页,“这不是我的口供么,有什么问题?”
“下面人录的不详细,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李纤凝放下薄子,“八叔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仇少尹说,“你与杨宛相识于何时何地?”
李纤凝一一说了。
“从你们相识到她邀请你去别苑避暑,中间你们见过几次?”
“一次未见。”
“短短数月,一面之缘,杨宛为何突然邀请你去别苑避暑?”
“第一次见面时她说了,她仰慕我,许是出于这个缘故。”
李纤凝知道仇八这是疑心她了,估摸着是在梁人杰那里碰了钉子,来她这里寻找突破。
“据她的侍女讲,在别苑期间,你经常和杨宛一处闲聊,相处的时间比她的嫂子夏夫人和好友梁夫人还多。你们都聊些什么?”
“闲聊罢了,一些琐碎小事,不堪细数。”
仇少尹沉吟片时,“杨宛对你超乎寻常的感兴趣,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纤凝微微一笑,忽然问仇八,“八叔在梁人杰处遇阻?”
仇八翘起二郎腿,“咱们两个谁问谁?”
“我劝八叔别在我身上浪费功夫,八叔案子遇阻,查不下去,我倒可以为八叔指条明路。”
仇八微微抬起身子。
“梁府里半年前淹死了个丫头,叫小啼,八叔去查一查,指不定会有收获。”
李纤凝说完这句话便去了,不给仇八一探究竟的机会。未几,仇璋回转,不见李纤凝,问仇八,“聊完了?”
“死丫头,目无尊长,说给我指条明路,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得亏你及时擦亮双目甩了她,这种女人没进我们仇家的门,是我们仇家的福气。”
“八叔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自己不尊重,也别怪她跟你说话没大没小,十九叔和我年纪相仿,我从没见阿凝冒犯过他。”
“好小子,教训起你八叔来了。”
“侄子不敢。”
仇八看了仇璋一眼,恨他不争气。忽想起一事,摆正了姿态问他,“大理寺有个空缺,六品的县丞,你想过去的话,我替你安排。”
“八叔这是哪兴的念,我在万年县做的好好,作甚去大理寺?”
“好什么好,一个县丞,九品芝麻官,做到县令,充其量也才七品。蒙祖荫,当年那么多职事任你挑,本可以和你十九叔双双进兰台,纵算不进兰台,大理寺京兆府刑部哪个不行,偏为了李家丫头进了万年县衙。现在你们两个也闹掰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趁着大理寺现在有空缺,赶紧补上去。虽只是个六品的寺丞,也比你九品的县丞来的好。”
“八叔岂不闻秩卑而命之尊,官小而权之重。县丞品秩虽低,却是手握实权的官儿。我放着半个京畿不去执掌,去大理寺翻卷宗?”仇璋笑了,“我不干。”
仇八不以为然地冷哼,“秩卑俸薄事冗,你做的还挺得意。”
“人各有志。”仇璋说,“我不会离开万年县,八叔莫再劝我。”
仇八急于叫仇璋离开万年县还有一重考量,担心天长日久,仇璋和李纤凝旧情复燃。仇璋说得坚定,他也不便深说。
甩了一句,“懒得管你。”
仇八果然在小啼身上有所收获。
具体是何种收获李纤凝还是从杨仙儿嘴里得知。
“真真叫人不敢相信。”杨仙儿说,“想当初杨宛淫奔,家族中多有传言,说她珠胎暗结。因为没有实质证据,多半以为不真。况她落崖,腿也摔断了,纵是有孩子,哪里保得住?”
顾氏也在场,闻言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孩子生下来了?”
“不错。”杨仙儿说,“孩子生下来后,交给管家抱走了,据说送给了城外的农户收养。距今快十年了,杨家人从未打听过,只当那孩子死了,对杨宛也是这样说的。”
顾氏接着问,“莫非孩子找到了?杨宛的死同孩子有关?”
“同孩子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找到却是确有其事。”杨仙儿说,“你们绝猜不到孩子在哪里。”
李纤凝静静坐于一隅,手里抓着一只桃子,一下一下抛着玩。
“在哪里?”顾氏兴趣颇浓。
“在梁宅。”
“梁人杰?”顾氏掩唇,大惊道,“他和杨宛不是……”
“他和杨宛有过婚约,杨宛私奔之后,婚事告催,梁家转聘了崔家女。崔家女同杨宛是密友,婚后,崔家女照旧同杨宛往来,一来二去,梁人杰便和杨宛缓和了关系,如常相处。人人皆道梁人杰大度,而今回首看,梁人杰似乎别有目的。”
杨仙儿顿了顿,接着说:“你们再也想不到,他从杨家管事口中探知杨宛女儿的下落,待那女孩长到六岁,命管家将其买入府中,暗中授意管家安排粗重累活给她做,虐待蹂躏那孩子。就为了叫她代母受过,出尽他心中那口恶气。”
“竟有这样可怕的事?”顾氏瞠目,“万万想不到梁录事是这样心胸狭窄之辈,为了多年前的事虐待无辜小儿。天幸事情败露,那孩子合该得好了?”
“哪去得好,早死了。”
“死了?”
“去年冬天掉池子里淹死了。”
顾氏骇然。
“据说杨宛见过这孩子,还叫问崔文君讨,说这孩子合她的眼缘,可见母女连心。纵是一日没抱过,一眼没见过,注定血脉相连,割舍不断。”
顾氏感叹,“真是一对苦命的母女。娘俩都死于水,谁又能说不是命呢。”
“杨宛死得蹊跷,这孩子也不见得是意外。不然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在杨宛开口要她时死了。梁人杰这回注定脱不了干系了。杨家人一心要治死他,频频向京兆府施压。”
一直没吱声的李纤凝这时扑哧笑道:“嫂子一口一个杨家,好似不是你的本家。”
“是亲戚,不走动也生分了。说起来只当在说别人的事。”
后面三人又聊了些别的。晚饭时分,李纤凝同顾氏告辞出了仇宅,回到家里,不想收到一封帖子。
崔文君下帖邀她相见。
第69章 下弦月篇(十三)服毒
短短几日不见,崔文君浑似变了个人。
以前的她也削瘦也文静,而今的她削瘦文静之余又多了几分憔悴病态。李纤凝应邀来访,她甚至没能出门相迎,单薄的身板穿着寝衣萎在床上,眼下浓浓一片乌青。
李纤凝惊讶于她精神不济至此,踟蹰着要不要告辞,择日再访,她忽然地抬了抬素腕,“李小姐,坐。”
李纤凝坐定,她歉意一笑,“我这副样子,实在不该见客,但我腹内有一篇话,不吐不快,思来想去唯有李纤凝可听一听,委屈李小姐略坐一坐,听我说几句话。”
李纤凝和崔文君无交情,纵是在别苑比邻而居的那几日也没说上几句话。她能有什么话和她说?李纤凝委实不解。
“梁夫人想对我说什么?”
崔文君忽又沉默了,螓首低垂,呆呆看着褥上花纹。半晌,重拾声音,遣左右侍女退下,仅留落英一人伺候。
侍女退下后,崔文君缓缓开腔,“宛儿何以待李小姐如此特别,我好像懂了。”
李纤凝抬眉,静待下文,崔文君却不说了,转而问李纤凝,“人杰的事李小姐想必听说了,很意外吧,他从来没有释怀过对宛儿的恨,甚至处心积虑找到她的女儿,只为发泄心中的恨意。”
她的声音很轻,似一片雪花,悠悠荡过李纤凝耳畔。
她静静道:“你敢相信吗?其实我一直是知道的,可是我又什么都不知道。”
她苍白如蜡的脸上挤出一抹笑,似在嘲讽自己,又似苦笑。
崔文君的身体极度不适,忽然捂着胸口连连作呕。李纤凝注意床下放着一只瓷盂,用于盛放她的呕吐物。看来她身体不适有段时间了。
崔文君吐完,落英娴熟地为她送上温水。崔文君漱了漱口。李纤凝从始至终一副倾听者的姿态,她在等待崔文君的下文。
崔文君缓了缓,娓娓道来心中掩埋多年的秘密。
十年前,杨宛出事,崔文君大骇,不顾家人阻拦,前往探望。她将秘密保存的太好,连在她面前也没透露出只言片语,直到事发,崔文君方恍然惊觉,何以近日杨宛面浮春色,眼中神采奕奕。她以为是和梁家定亲之故,提起梁人杰,她又是一副厌恶懊恼之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面儿也没见过,尚不知人品如何,谁会为他窃喜?”
“依我的心意,两个人必得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方可结为夫妻,谁要嫁一个人品相貌通通不清楚的男人。末了不合心意,又不能退换。”
她总是说这样的话。她总是厌烦她说这样的话。
别人梦寐以求的,她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还要怨天怨地。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崔文君每每设想,假如她能得到梁家这桩婚事该多好。她也知道这是空想,以致当婚事真的降临到头上时,她竟然不敢相信。
杨宛断了腿,失去了情郎,和梁家的婚事也告催了。不出三月,梁家转聘了她。
崔文君的第一反应是喜出望外。心里的快乐似喷泉,咕嘟咕嘟往外冒。她不敢去探望杨宛了,怕压抑不住脸上的喜色,给她添堵。更有一重顾虑。
杨宛令梁人杰蒙羞,杨家与梁家因此闹僵,她作为梁家未来的儿媳,理当避嫌,断不能再同杨宛来往。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至此以后,她不再上杨家的门,一心一意等着吉日,嫁入梁家。
成亲后,日子如她所想,丈夫温存体贴,公婆和蔼,小姑温顺。
一切平淡而美好。直到有一日,她坐在梳妆台前画眉,梁人杰问了一句话,打破了所有平静。
“你未出阁前,与杨宛是密友?”
崔文君闻言手一抖,惶惶向梁人杰解释,“是……是有这回事,但自从定亲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
“你别急,我不是要责怪你。”梁人杰走到她身旁,轻抚她的肩膀,“既然出阁前是好友,出阁后何以不来往了,你这样,旁人倒要说我霸道,不许你们来往。”
“可是……”
“没关系的,你照常去见她。我没有异议,纵是父亲母亲不满,也还有我,你不必作难。”
崔文君心中暖流涌动,心道,她果真嫁了个好夫君。
就这样,在梁人杰的鼓励下,崔文君恢复了和杨宛的来往。没出事前,杨宛身边不缺朋友,出事后,风流云散。崔文君的不弃是杨宛黑暗中照进的一束光。她对此感激不尽,愈发信任依赖崔文君,感情更胜从前。
梁人杰经常从崔文君嘴里打探杨宛的近况,崔文君丝毫没多心,如实道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的事渐渐无人提及,两家似乎也都释怀了。梁人杰适时提出可以邀请杨宛来家中做客,毕竟朋友之间得多走动不是,不能叫崔文君一味上门,杨宛也可以来她的家。
直到这时崔文君才意识到梁人杰的态度有些暧昧。此前她一直单纯的认为梁人杰允许她与杨宛继续来往无非是顾及名声,不愿外人议论他小气。兼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只道是为了她。但是做的这一步,显然过了。
然据崔文君私下观察,梁人杰对待杨宛并无男女之情,每逢她来,他能回避则回避,偶尔遇上也只是清淡寒暄数语,从无逾矩之举。
崔文君挑不出毛病,只得顺其自然。
如此过了数年,梁人杰的“前嫌尽弃”使得杨宛愈发自在,彻底走出了当日的阴影,来梁府与崔文君谈天说地成了家常便饭。
一日,两人于后花园邂逅了一个小啼的女孩子。崔文君对这孩子的遭遇好奇,吩咐丫鬟调查,不想丫鬟极有本事,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然给她查出小啼是梁人杰授意买进府,更令她惊讶的是,这个孩子与杨宛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