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如丝如蔓,悄然滋生。崔文君把小啼要来身边,不是可怜她怜惜她,而是为了方便自己出气。
那些隐蔽的、无法言说的恨意,对梁人杰的对杨宛的,迂回了无数个弯,最终全部发泄在了小啼身上。她真是个好孩子,默默承受着她的阴晴不定,一声不吭。从来不会在杨宛面前说不该说的话。事实上,为了不叫杨宛担心,她经常伪装出一副灿烂的笑。
叫她看了无比恶心的笑。
终究是个孩子,做不到滴水不漏。时间长了,杨宛似乎察觉了什么,主动开口同她要她。
她没有当场答应,而是找了个借口,拖延时间。
当晚,她把小啼叫到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和杨宛走。
小啼觑她脸色,不敢说愿意也不敢说不愿意。
她便抚住了她的脸,对她说:“你知道该怎么选。”
后来杨宛又提了一次,崔文君当着小啼的面答应了。但是她知道,小啼走不成。不出几日,小啼淹死在了池子里。
“我当时太傻了,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从回忆里抽离,崔文君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说话有气无力,“若是出于对杨宛爱慕才把小啼留在身边,怎么忍心叫她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打一开始就是因为恨,不是爱。可笑我竟因此害死了小啼。”
落英侧目,俨然也为崔文君说出故事震惊。
“小啼她……”
“自己投的水……”崔文君眼角滑落两行泪,“是我逼得她没了活路。”
“杨宛她知道小啼是她的女儿吗?”
“我不知道。”
“杨宛落水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亦不知。”崔文君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人杰当天见过她。他那天午后回来,衣摆上粘着水草。”
李纤凝眼皮一跳。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些话我憋了很久,无人可诉,唯有面对李小姐这个局外人,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来。此外,宛儿她……”崔文君一直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到此处,脸皱成一团,似乎腹痛难止。
落英上前,“夫人,您腹痛不是一日两日了,请大夫来瞧瞧吧。”
崔文君未置可否,抬起苍白的脸庞冲李纤凝道:“李小姐,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她额上汗涔涔,脸色白中见铁青,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李纤凝道了一句“夫人保重”,告辞出来了。
大约第二天晌午,李纤凝收到崔文君的死讯。梁家明面上说是病逝,但据传言崔文君乃是死于砒霜中毒。
李纤凝略一回想,恶心呕吐腹痛可不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难怪神色安然,原来一早存了轻生的心。原本也是清净洁白的女儿,温柔善良,不忍加害一草一木。嫉妒使她变了形状。连她也痛恨那时的自己罢?
崔文君的轻生,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接近真相。
第70章 下弦月篇(十四)角抵
梁人杰承认那天晌午见过杨宛,就在荇菜池边。
但据他交代,前一天傍晚大家聚在一起用饭,杨宛趁人不备,偷偷往他手心塞了一张纸条,约他第二天晌午荇菜池边相见。第二天他赴约,杨宛只是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令他摸不着头脑。
他应付几句离开,不足两刻钟,即传来了杨宛的死讯。
至于小啼一事,的确是他借来报复杨宛的工具。他原本想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杨宛一切,叫她痛不欲生,但他没有想到崔文君查到了小啼的身世,进而误会,导致了小啼的死。
梁人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厚葬了小啼,多年来无法释怀的恨意也放下了,并不存在因此报复杨宛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说法。倒有可能是杨宛洞悉了小啼的身世之谜,为了报仇而设下的局。
梁人杰的说辞并未完全说服京兆府的人,他们仍对他存疑。问他讨杨宛当日递出的纸条他也拿不出来,只说担心妻子发现,烧了。
没有物证,令他的说辞大打折扣。与此同时,杨家这头也不依不饶,立意要治梁人杰的死罪。
“杨家不依不饶,逼着结案,梁家同样催着结案,不过是要按自杀抑或失足落水结案,八叔夹在中间,被他们两方势力连番施压,头都大了。”仇璋告诉李纤凝,顺道把刚刚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李纤凝寻思大热天喝什么茶,便没动,“单纯的案子,发展到今天竟成了梁杨两家的较量。”
“十年前就该爆发的冲突,两家人嫌丢人,隐而不发,暗中憋着一口气,这次借着这个由头全面发作,有的闹了。连累我家也不得安宁,八叔闭门谢客,他们全找到我家来了。”
“八叔倾向于哪一头,治梁人杰死罪,还是无罪?”
“他与梁家无冤无仇当然乐于卖梁家的面子,一旦治了梁人杰死罪,无端得罪人。奈何如今是治死罪也没有实质性证据,无罪释放又找不到杨宛自杀的证据,没有证据,哪一方也不服气,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接着又问李纤凝,“你在案发现场,又与杨宛相处了多日,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原以为是他杀,后来小啼的身份水落石出,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你认同梁人杰所言杨宛在蓄意报复他的说法?”
“有这种可能性,前提是杨宛知道小啼的身世。”
“这个很难证明。”
李纤凝突然想起一件事,和仇璋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
“杨府。”
李纤凝同杨家人不熟,不便唐突造访,叫上了杨仙儿陪她。到了杨府,几经纡回,见到了紫绡。
李纤凝问她,“上次在别苑,杨宛的遗物中有一只白玉镯,还在吗?”
紫绡回在,捧出来给李纤凝瞧。
玉镯莹润白皙,雕有漂亮的凤纹,开口形式。
杨仙儿问:“这镯子有问题吗?”
李纤凝未答。她的手腕和杨宛差不多粗细,她接过镯子,手腕自开口处挤进去,并不容易,两端卡着手腕,李纤凝戴了摘摘了戴,来回几次,腕子已红了。
“红痕是这样来的吗?”李纤凝嘀咕,接着问紫绡,“这款镯子是杨小姐常戴的一只吗?”
紫绡摇头,“这只镯子偏大,又压腕子,小姐从未戴过。临去别苑之前,突然吩咐我带上,后来也没见她戴。”
李纤凝若有所思,来回在房间踱步。忽然立定,问紫绡,“小啼是杨小姐女儿一事想必你已经听说?”
“是呀,真叫人惊讶。”紫绡当即接上话茬,“难怪小姐看小啼莫名顺眼,小啼也喜欢和小姐亲近,敢情是亲母女。血缘这个东西真神奇,双方皆不知彼此身份,却在相互靠近相互吸引。难怪那么重要的指环,小姐说送就送了,这就是母女间的感应吧。”
“指环?”李纤凝眉尖微蹙,“你指的是那枚玛瑙戒指?它很重要吗?”
“那是我们小姐的贴身之物,打我来到她身边服侍,快十年了,从未见戒指离身。小姐将它随手摘给小啼,我还吃了一惊呢,问小姐怎么随随便便送了人,小姐只是淡淡一笑,没说原因。”
从不离身之物却送给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李纤凝接着问戒指的颜色、款式,紫绡说是赭红色,戒面呈长弧形,形似马鞍。
“十年前服侍杨小姐的婢女是何人,人在何处?”
紫绡答说出事前服侍的人皆被老爷送到庄上了。贴身服侍和杨宛最亲密的当属雪燕。
李纤凝辗转于庄上找到雪燕,经她证实,杨宛确有一枚这样的戒指,系她和那情郎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送给了小啼,毫无疑问,杨宛在那时就知道小啼是她的女儿了。
梁人杰猜对了,杨宛的死,是一场针对他的报复。
她选择了和女儿同样的死法,溺死。栏杆上的抓痕是她自己留下的。
李纤凝回想起记忆中杨宛,言语爽脆、洒脱,却难掩眼角眉梢的忧郁。长年受腿疾困扰,轮椅上过活,使她的身体虚弱异常,像欲萎未萎的白栀子,黄了边儿,再回不去的风华正茂。
这样的杨宛,却把自己溺死在了水里,当她的指甲滑过栏杆,生生折断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求生的本能会叫她死死抓住栏杆,可是她却在了水中央。
天空彤云密布,云层压的低低的,空气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
欲雨了。溽夏的雨说来就来,当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李纤凝已经找好了避雨的屋檐。
雨势悁急,檐下密密结珠,李纤凝望着那珠帘,有点不清楚她在这个案子里的作用,杨宛蓄意与她结交,假如是为了叫她发现她留下的蛛丝马迹,将案子定性为他杀,从而牵连上梁人杰,那么她是否预料到她会查到这一步?
假如预料到,那么是否说明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置梁人杰于死地,而只是希冀于用这种方式揭开那道血淋淋的伤疤,不堪的丑陋?
李纤凝不得而知。
李纤凝得到的线索并不能直接用于证据,仇少尹继续从当初收养小啼的农户身上深挖,小啼被梁府管家买走后,先后来了几批人探查,有崔文君的人也有杨家的人,另还有一神秘人物,身份不明。
仇少尹另辟蹊径,从杨宛身边人着手调查,凡是和她有过接触之人,不论亲眷友人,婢女仆从,通通查了一遍。所有这些人的友人亲眷也要调查。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给他揪出了神秘人。原系杨宛身边仆从的表兄。
杨宛私下命令仆人调查小啼身世,仆人找上了他门路颇广的表兄。事发之后,杨家下令封口,仆人三缄其口,若非查到他表兄头上,还不能令他开口。
杨家人自知理亏,不再向官府施压。梁人杰恢复了清白之身。然在此期间,他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了长安城高门贵胄之间的谈资,表面上云淡风轻,私下怀恨报复,迁怒于无故女童,此等卑鄙行径,实在有悖于他的出身,令人不齿。梁人杰身败名裂,长安城再也待不下去,梁家为他谋了外任,他很快离开长安,去往外地赴任。
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曾经一度甚嚣尘上的流言徐徐平息,渐渐不再为人所提。
七月流火,夏日将逝,转眼又是秋了。除去午间日头毒辣,早晚天气转凉。墙角的木槿应时而开,一树繁花。
李纤凝站着赏了会儿花,耳内听得演武场那头呼喝聒噪,抬脚往那边去了。
演武场上人声呼喝,几十个衙役围成一圈,兴致勃勃的看热闹。一具具高大肉身,人墙似的把李纤凝隔绝在外。
“里面在干嘛?”李纤凝问。
“小韩和乙郎在角抵。”最外围的衙役回答。
众人看见李纤凝过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容她过来。
李纤凝走到最前面。
可不是在角抵,韩杞抱着杨乙郎的腿,杨乙郎抱着韩杞的腰,双方皆想抱摔对方,相持不下。
角抵是一项两两角力的活动,常于军中进行。自打关校尉来了,为了训练衙役们的力量与应变能力,时常命他们角抵。他们逢训练叫苦连天,受争强好胜的天性作祟,偏对角抵没意见。个别在角抵中输了的衙役,不甘心败落,苦练石锁增加力量,以期在下次角抵中胜出。
此风一盛,衙役中惫懒的人少了,衙役们的身体素质全面提升。
都是关校尉的功劳。
李纤凝往人群里一扫,关校尉果然目光炯炯关注着战局,于他而言,韩杞和杨乙郎是两个好苗子。
李纤凝的目光也随之回到韩杨二人身上。乙郎比韩杞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更健壮,与之相比,韩杞单薄了些。场中叫好声多是给乙郎的,支持韩杞者寥寥,唯一一个解小菲还是墙头草,一会儿为韩杞助威一会儿替乙郎喝彩。
韩杞核心力极强,乙郎两手抓在他腰间,向上抱提,分明已叫他双脚离底,他竟然还能落回去,稳住桩子,头朝乙郎腋下顶去,乙郎身形微趔,他趁着抱起他的腿一摔,乙郎身体触地,输了。
关校尉露出嘉许的笑容。
衙役中多有不服气的,韩杞身板单薄,如何就赢了。一致推去黄胖子和他比试,黄胖子人胖,力沉,衙役们觉得韩杞摔他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