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畔儿一脸不高兴,不到五更就起了。
第23章 .百戏篇(其二)花好月圆
中秋节当天,府里张灯结彩,旧灯笼全部撤下,换上簇新的彩灯笼。厨房里连做了三天的月饼,阖府弥漫饼香。
入夜,夫人小姐们自不必说,聚到后花园赏月吃月饼。仆人们亦聚在一起热闹。
林畔儿六饼何婆三个也摆了一桌酒,坐在西窗下,对着月光畅饮。
何婆醉了,絮絮叨叨说着年轻时候的事,说她十九岁死了丈夫,二十二岁死了儿子,是年家乡遭遇大水,她随着灾民北上,投奔亲戚不顺,辗转被卖到裴府做下人,好在这几年过上了安稳日子。
六饼亦有不同程度的悲辛,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受尽苦楚,那一年长安城大雪,他差点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幸而被出府置办年货的薛管事遇着,带回府里做个打杂的,捡回了一条命。
而林畔儿呢,林畔儿好像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她永远沉默、永远讳莫如深。看着相拥而泣的何婆和六饼,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硕大一轮银月,清辉遍洒,沐浴清辉的又有几个团圆人?
何婆不胜酒力,醉死过去,六饼去找他的伙伴儿玩,林畔儿无所事事,早早回去了。原以为屋里不会有人,谁知灯亮着。
林畔儿走进去,看见裴缜坐在灯下剥葡萄皮。一个接一个,细心细意,连葡萄籽也用小银勺挖出来,只余一副晶莹剔透的果肉,堆在白瓷碟子里。
“二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想着你一个人留在屋里,怕你孤单,找个借口提早回来了,谁知你却不在。”裴缜语气里不乏幽怨。
“何婆找我吃酒来着。”
“吃月饼了吗?”
“吃了。”
“我从老夫人屋里拿回几块枣泥馅的,你尝尝。”裴缜将一个碟子推过来。
林畔儿掰下一半,又将一半对折,递到裴缜面前。裴缜原不爱吃月饼,见林畔儿递来,也就接了。两个人分食完半个月饼,又吃了几粒葡萄,挨不过酸,剩了大半碟。
月亮肥圆清澈,昏红昏红地挂在天边,微风习习涌来,淡淡的月见草香气再次盈满鼻孔。裴缜喉咙里含着的话尚来不及倾吐,忽听林畔儿道:“今个儿中秋,二爷好歹把前两次的账结下。”
“什么账?”
“二爷装什么糊涂。”
明白过来的裴缜瞬间面红耳赤。顷刻道:“你说那个钱啊,我不想付。”
林畔儿诧异:“为什么不想付?”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们是那种关系吗?”
林畔儿眨巴眼睛,不是很懂。
裴缜不得不把话挑明:“我回过母亲了,准备将你收房。”
林畔儿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喜色浮上来,她怔怔问道:“二爷这是通知我吗?”
“什么意思?”
“假如是通知,我遵照吩咐就是了。”
“这件事还没最终定下来,我也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同意吗?”
林畔儿摇摇头。
裴缜心凉掉半截,脸色没控制住地灰败下去,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好半晌才问出来:“为什么?”
林畔儿依旧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我的钱。”
一句话惹得裴缜火冒三丈,他“噌”地跳起来,瞪着她说:“林畔儿你脑子放清楚些,你不是娼妓!”
“是与不是有关系吗?”她扬着下巴,与他四目相对,淡淡问出这句话,裴缜瞬间被击溃了,他哆嗦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无法与之对话,因为她遗世独立的姿态,天下间的一切世俗礼法都不适用于她。
近两个月来长安相对太平,没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凶案,大理寺官员相对轻松不少。其中却不包括寺丞。
中央没什么要案,地方上频出。六位寺丞复审案件,此时聚在一起署名。裴缜对蓝玉县的一桩命案颇为在意,凶手画押招供时自称匕首刺中死者胸口,然而匕首的尺寸却和作为证物的血衣上的刀口不符,委实不符合常理,故而署名时批注了不予通过的字样。
大理寺有制,六位寺丞共同复审地方各州的案件,有一位寺丞有异议案件便不能通过存档。往往需要大理寺少卿会同六位寺丞重新复审。
此次由崔少卿主持会审,他命六位寺丞畅所欲言。
六位寺丞中的白寺丞道:“蓝玉县的县令叫窦献忠,出了名的糊涂蛋,该是他搞错了,打回原籍重新改过即可。”
黄寺丞补充:“蓝玉县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这个窦献忠一点儿不长记性。”
崔少卿问道:“大家都同意打回去修改吗?”
“我不同意。”裴缜道,“方才白、黄两位寺丞也说了,窦献忠糊涂,常犯错误,焉知只是笔录有错,案子不错?我细细研读过卷宗,此案疑点颇多。势必得打回重申不可,并派人前往蓝玉县督办。”
众人闻言沉默,蓝玉县距长安城千里之遥,谁也不愿出这趟公差,饱尝风霜之苦。且回来还要面对堆积成山的卷宗。
“大理寺人手不足,千里迢迢跑去督办没必要吧?”白寺丞悻悻插了一嘴。
“我认为有必要。”裴缜不肯退步。
崔少卿见此情形,道:“督办不督办也不是眼下能定下来的,还需等我禀明杜正卿再做决定。今天就这样,散了吧。”
挨到散值,裴缜回到家里在林畔儿的服侍下服了药。他身体固然复原,但据大夫交代,还是得喝上一段时间的汤药,巩固巩固。
喝过药,林畔儿递上一碟蜜饯给他吃,裴缜摆摆手,任由药的苦意在口腔中弥散。
“不苦吗?”
“不用你管。”
他任性地回她。
林畔儿微怔:“二爷在跟我怄气吗?”
“谁跟你怄气了。”
苦意回味悠长,轻易不散,以为消失了,蓦然又起,一层一层叠加,次第分明地苦。林畔儿尝过,深晓其中滋味,不管三七二十一拈起一粒蜜饯往裴缜嘴里塞去。
见他不肯配合,厉害道:“不准吐!”
裴缜果真含着不吐。
林畔儿手上粘了糖液,琥珀淡金,黏黏腻腻,下意识含进嘴巴里。裴缜看她舔舐手指,脸颊泛起红晕,羞耻地转开头。须臾,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过来。”
林畔儿乖巧走过来。
他轻轻一拉她便跌入他怀中,她看着瘦,分量却不轻,压在他身上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椅子够大,往边上挪开一点儿,她变成侧卧在他怀里。他捧住她的脸,忽然觉得不满意,拉起她到梳妆台前,取出之前买的口脂,旋开,以指腹蘸取,认真涂她唇上。末了叫她抿抿,林畔儿轻轻抿一口,再看镜中的自己,貌似真的因这一抹红艳而增添了些许姿色。
可惜没有维持多久就被裴缜吻得凌乱,他不要命地吻她,掠夺她的一切,大掌隔着衣服摸她、揉她,她呢,也像一个物件,任由他摆弄——意识到这点的裴缜猛然止住。
林畔儿不解道:“二爷怎么了?”
“畔儿……你、你……”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要问什么,“你开心吗?”
“嗯?”
“我们做这种事的时候你开心吗?”
林畔儿眼睛眨巴眨巴:“不讨厌就是了。”
不算一个好回答,也不至于太糟糕。
裴缜放开她,把她的衣服整理好,吻花的口脂也一丝不苟擦去,接着郑重其事问道:“你喜欢我吗?”
挨不过漫长的沉默,卑微地补充:“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知道说什么?你不知道说什么?!”裴缜不知是气是笑,声音逐渐高亢,顷刻间又冷峻下来,犹如冬月满地的冻霜,“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林畔儿出去后坐栏杆上逗雀儿,期间紫燕六饼进去两次分别被骂出来,六饼出来后对她比了个“哭”的表情。
林畔儿丢下雀儿进屋,裴缜向壁坐着,肩膀微见颤动,从镜子里隐约可见他红红的眼睑。
“二爷哭了?”
裴缜许久才回她:“谁哭了。”
林畔儿听他到极力克制的声音,愈发断定:“就是哭了嘛。”
“你还敢顶撞主子了?”他突然来了脾气,“去墙根下给我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不许起。”
他多希望她可以反抗他,利用他的喜欢向他撒撒娇,然而她顺从地去跪着,没有一句怨言,于是他的心更疼了,像被谁射了一箭。
晚些时候,蔷薇兴高采烈地来了,身后跟着一溜儿小丫头,手上托着衣服、首饰等物件。裴缜余光瞟来:“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赏给林姑娘的,分例也例行上涨了。”蔷薇道,“蔷薇在这里恭喜二爷了。”
这些是姨娘的待遇,裴缜昨天回过老夫人没想到老夫人这么快将事情落实了,然而情况俨然生变。
蔷薇左右顾视:“怎么不见林姑娘?”
“西墙根下呢。”
“好端端的,跑西墙根下做什么?”自顾出去找人,骇着一张脸回来,“二爷怎么叫林姑娘跪着,她犯了什么错?”
“不知好歹,开口顶撞我。”
“两个人吵架拌嘴实是常有的事,二爷犯不着动气,快叫林姑娘起来吧,大喜的日子。”
“就叫她跪着。”裴缜命令不容更改。
“那……这些东西?”
“统统拿走!”
夜色酽了,栖鸦时而惊飞,扑棱翅膀,带下几片半青半黄的树叶。西墙根下的人影渐渐模糊,晦暗不定,桌上的烛花一哆嗦,仅剩个轮廓。
六饼探进半拉脑袋怯怯道:“二爷,畔儿姐姐跪一个时辰了。”
裴缜心里埋怨六饼不早点来说,嘴巴死犟:“姑且饶过她,再有下次,一夜打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