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百戏篇(其三)秋日行路
崔少卿找到裴缜。
“蓝玉县的案子经我和杜正卿商议,眼下确实抽调不出人手,事情又系你主张,无论哪位寺丞去必然怨声载道——”
“崔少卿不必说了,我去。”
崔少卿露出赧然的笑容:“我原是想说把案子打回去,叫窦献忠重新审理。你体弱多病,不适合出远门。”
“我身体无大碍,还请崔少卿准许。”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了,沈浊给你带着,路上有个照应。”
老夫人得知裴缜要出远门,一千一万个不同意。以至晚上饭也拒绝用。数落裴缜:“你不孝顺,教你娘我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你操心,病才好,就往千里之外奔波,万一有个好歹,我叫我怎么跟你爹交代?怎么跟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件交代?”
“我办差去,不是赴死去,娘一味儿假设我死是什么道理?”
老夫人听完便寻趁手的家伙打他,“你怄你老子娘呢!”
幸而被裴绪劝住:“娘宠出来的好儿子,不就这个德行。公家的差事,岂能出尔反尔,娘由他一回,全须全尾地回来,咱们也不同他计较,但凡有一点儿差子,日后甭想出远门。”
老夫人叹道:“我不差别的,他二十七了,至今也没个子嗣。前儿说要纳姨娘,因为几句话不顺告吹了,还把人家女娃娃罚去跪墙根,这般喜怒无常怎么成!”
裴绪似笑非笑看着裴缜,嘴上却在安慰老夫人。做好做歹地把老夫人劝舒坦了。两兄弟陪老夫人用过饭后方各自回房。
裴缜告诉林畔儿他要出远门,叫她帮着准备行囊。林畔儿问道:“二爷去哪?要走多久?”
“去蓝玉县办一桩案子。少则半月,多则一两月。”
“那冬衣也要带呢。”
“别带太多,我不喜欢繁琐。”
“要带人服侍吗?”
裴缜原不打算带人,但老夫人再三嘱咐,叫他带上一个贴心丫鬟。裴缜想了想说:“叫紫燕随我去。”
然而出发那天,裴缜看着为他送行的林畔儿又改变主意。他对着抱着大包小裹上车的紫燕道:“你回去,畔儿跟来。”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皆很意外。
紫燕抱怨:“我东西都拿来了……”
林畔儿则道:“我什么也没准备。”
“用紫燕的,不行路上买。少磨蹭,快上车。”
林畔儿无视紫燕想要杀死她的目光,从她手上接过大包小裹,一一装上车。
他誓要促成此行的原因之一便是想离开林畔儿,远远离开她,眼不见心不烦。事到临头却发现他压根不能没有她。
与沈浊汇合后,由沈浊赶着马车上路。裴缜在车厢里小憩片刻,醒来时车声辚辚,已驶在城外的官道上了。
两旁秋花烂漫,什么颜色的都有,望一眼天,天色湛蓝如水。微风不湿不燥,迎面吹来,倍觉神清气爽。
“二爷喝水吗?”林畔儿递上水袋。
“有酒吗?”
林畔儿找来一只酒葫芦递给他,裴缜拎着酒葫芦来到车外。
“我来赶,你歇一会儿。喝口酒。”
“你什么时候会赶车了?”
“料想不会太难。”
沈浊看他一眼,夺过他怀里的酒葫芦,单手弹掉塞口,“算了吧,我怕你把车赶到阴沟里。”
咕嘟咕嘟喝了一个葫芦肚,方才尽兴。
“你常往花四娘处走动,我交待你的事你问了吗?”
“要我说邹玉盈死都死了,帝后也默认不予追究,你还查那个杀手干嘛?没的给自己招灾。”
“你问了吗?”
沈浊拗不过裴缜:“问了,花四娘说当世敢接这活的怕只有两人。”
“哪两人?”
“黑道上有句话,‘二青至,百花杀’说的就是两个顶尖杀手,青女与青帝。”
“青女……青帝……”
“一个霜神一个春神,听着就不像普通杀手。据说他们私底下由权贵豢养着。神出鬼没,道上的人也只是听其名,未见其人。”
沉思中,车轮轧上一块石头,颠簸一下。车里传来撞头的闷响。裴缜赶紧打开车门询问:“撞着哪了?”
林畔儿道:“额头撞了,不疼。”
裴缜钻进去,捧起她的额头看:“都青了,散淤的药在哪?”
“没事,不用涂药。”林畔儿扭开头。
“还是涂一下的好。”
“不涂。”
裴缜发现,林畔儿有时候真是犟得很。
“不涂就不涂,你自己疼着。”
“不疼。”
两个字又把裴缜气够呛。
沈浊回头看他们一边一个呆坐着,谁也不搭理谁,笑着打趣:“小夫妻闹情绪呢?”
“赶你的马车。”
裴缜一脚踢上车门。
忙着赶路,三人错过宿头,所幸天气不算太凉,生一堆篝火就地过夜也不失为可取的选择。
车上有牛肉干,林畔儿取出来切成方方整整的小粒儿给他们分食,就着水,囫囵混个饱。
林畔儿的牛肉不曾切,一条条撕下来放在嘴里咀嚼。
沈浊瞧见说:“畔儿一条牛肉嚼半天了,也不嫌腮帮子疼。”
“畔儿?”
“怎么?他不叫林畔儿?”
“谁准你叫她名字?”
“用得着谁准,畔儿不反对就成。”说着坐到林畔儿身侧,“是不是畔儿?”
林畔儿对沈浊突如其来的亲密并不反感,相反还点了点头。
裴缜不悦道:“林畔儿,去马车上把披风取下来。”
“两步道远,不会自己取,没看畔儿吃东西呢?”沈浊替林畔儿打抱不平。
“林畔儿,你听到没有?”
林畔儿放下牛肉,向马车走去。沈浊佯躺下来,枕着胳膊道:“畔儿,你太惯着他了。”
林畔儿连着毯子一起取来。披风给裴缜系上,毯子铺在篝火旁,铺好了,叫沈浊:“沈爷来这里躺着。”
“叫什么沈爷,叫沈浊。”沈浊带着牛肉和酒过来,娴熟地搂过林畔儿的腰带着她坐下来,“到底入秋了,天气寒凉,喝点酒暖暖身子。”
不问林畔儿意见,直接灌上一口,林畔儿呛的直咳。
“好呛!”
“喝惯了就不呛了。”
裴缜看不惯:“林畔儿,回车上呆着去。”
“你叫她烤烤火嘛,大家一起说说话。回车上冷清清的干嘛?”
“早点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谁知林畔儿却说:“我想睡在外面,二爷身子骨弱,回车里睡吧。”
“你要和他睡在外面?”裴缜瞪着沈浊质问。
“有什么不妥吗?”
“孤男寡女,荒郊野外,你说有什么不妥?”
“二爷怕我和沈爷乱来?”林畔儿眼中映着两簇小火苗,红亮亮的,自己提的问题自己回答,“不会的,二爷放心。”
裴缜气得说不上话。
沈浊乐不可支。他头一次发现,沉闷寡言的林畔儿竟这般有趣!
最终,三人一起睡在外面。
沈浊赶了一天马车,丝毫不见疲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裴缜闲聊。
“咱们这次去办的是个什么案子,我懒得看卷宗,你讲给我听听。”
“死者江秉烛是个唱百戏的艺人,途径蓝玉县,驻留在此地卖艺。晚上下榻在六福客栈。其妻与他住一间房,晚上睡下时还好好的,清早醒来江妻却发现江秉烛全身浴血,已经死去多时了。”
“蓝玉县怎么断的这案?”
“蓝玉县查出客店小二吴良是个有前科的淫贼,抓来审问一番果然招供,见色起意,半夜潜入死者房间欲猥亵其妻,不料惊醒了江秉烛,惊慌之下将其杀害。”
沈浊琢磨片刻:“又是潜入,又是捅人,这得多大动静,江家娘子就没发现?”
“案卷上写着江妻梅氏酣睡如死猪,不曾听闻动静。”
“确实有人睡着跟死了一样。”
“这点还有待查证?”
“什么意思?”
“此案疑点重重,单从卷宗上来看,不可自洽之处太多。比方吴良的口供前后矛盾作案时间也写的不一致……此次虽说是来督办案子,然而——”裴缜一转头,发现沈浊已然睡熟。
再看左边,林畔儿睫毛覆在眼睑上,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似也睡了。
他帮她掖好斗篷的边角,回到自己这边,也阖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