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有人挑刺,问靶子里填的是不是草絮,葛衣少年也不动气,好声好气请那人过来查看,逐一确认是货真价实的黄杨木后方下场观戏。
人群霎时鸦雀无声,目光紧盯着黑衣少年。而黑衣少年眼睛里只有靶心,忽地气沉丹田,引臂一掷,柳叶镖拖着红布条,如流星的尾巴,呼啸着穿过前面两面木靶,稳稳嵌入第三面木靶靶心。
葛衣少年趁热打铁,又加了一面靶子,调动观者热情。
沈浊看得有趣,叫林畔儿猜哪个是薛敬武哪个是葛亮。
林畔儿咽下嘴里的鱼糕,说:“使柳叶镖那个是薛敬武,另一个是葛亮。”
“名字里有个武字就是崇尚武力的?我偏跟你猜不一样。”
“既猜输赢,定个奖罚才好。”裴缜提议。
“好啊,输的人包下赢的人在蓝玉县期间所有伙食。”
“这个好,我也加入。”
“你怎么个加法?”
“我和畔儿选一边儿。赢了我们请你,输了你请我们。”
“那算了,我太吃亏。”
“不赌拉倒。”
一顿饭功夫,葛衣少年已经把靶子加到十个,捧着钱笸箩满场讨赏,“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待会儿我叫师兄表演个九穿杨,丢了手艺铜钱双倍奉还!”
众人顿时踊跃,一圈下来小笸箩也满了。
黑衣少年打木桶里舀一瓢水,兜头浇下,滚烫的身子一触凉水登时腾起白雾,人群中叫好声催促声不绝于耳。
柳叶镖紧贴掌缘,拇指压着镖身,伴随“咄”地一声气音,镖身闪电般飞出,破空声欻欻欻欻,连穿九面靶子后,准确无误落在第十面靶心上。
黑衣男长吁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人群中喝彩者有之叹息者亦有之。两个少年纷纷拱手:“多谢大家伙儿捧场。”
围观者相继散去,两兄弟着手收拾道具。
忽然,一行三道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没等他们问明来意,位于中间的清俊男子突然亮出腰牌。
“长安大理寺裴缜,想找二位了解点情况。”
第29章 .百戏篇(其八)幽微
几人在附近茶肆落座。
葛衣少年相对比较拘谨,忐忑不安地问:“官爷想了解什么?”
反观黑衣少年,背靠墙壁,一只脚踩凳上,一脸的无所谓。
“你是葛亮罢?”裴缜对着葛衣少年说,“我想听你讲讲案发当晚的事。”
“案发当晚的事我们跟县衙的人讲过许多遍了……”葛亮脸上浮出痛苦的表情。
“是,那些笔录我也看过,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
葛亮目光无助地投向薛敬武。
薛敬武滋滋喝完一壶茶,道:“小亮不愿回忆当晚的事,还是由我来讲罢。当晚我们喝了点酒,闹得凶了点,师父还隔墙呵斥我们来着,那时候差不多刚交子时,客栈的人都睡下了,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我也再不敢再高声笑闹,躺在床上聊了会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你们在客栈老板娘陈氏之后冲进房间?”
“是。”
“陈氏当时在楼下,你们在楼下,为何反比她晚到?”
“我们昨晚喝了酒,被师娘的叫声吵醒后头还是懵的,且还得穿衣裤。”薛敬武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怎么连这个也要问?”
裴缜没理会:“你们进去时屋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血、好多血,都把师父给吞没了……”葛亮失神地嘀咕起来。
“我们着实被眼前一幕吓坏了,师娘又嚎叫不止,小亮怕她再受刺激,忙将她抱回我们房间。我则交代傻掉了的老板娘赶紧报官,自己留在原地等着。”
“看到江秉烛死了,你第一反应是谁干的?”裴缜盯着葛亮问。
葛亮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没办法思考。”
“你呢?”又问薛敬武。
薛敬武眼神闪烁一下:“吴良。”
“为什么?”
“他调戏过我师娘,头天与师父起过争执,师父原本预备搬走,因天色太晚,附近又没有其他客栈,才作罢,不想师父当晚便遇害。搁谁谁不怀疑他?”
“你刚刚提他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裴缜紧紧盯着薛敬武的眼睛,“难道除他之外,还有更值得怀疑的人?”
薛敬武抿了下嘴。
“没有,我没有其他怀疑的人。”
“说说看,你怀疑的是谁?”裴缜将他面前的茶瓯满上。
茶汤咕嘟嘟在茶瓯里滚了一圈,须臾平静,渣滓下沉,澄净出一碗清亮微碧的茶汤。
“是师娘!”薛敬武低下头。
“敬武!”葛亮低叫一声。
“为什么怀疑梅七巧?”
薛敬武不顾葛亮眼神示意,一股脑儿道:“其实师父和师娘夫妻不睦由来已久,早在上一个县城,师娘就和当地小白脸勾搭上了,她和师父三天两头地争吵,埋怨师父没本事,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脾气上来还会动手打师父,不管什么家伙,随手操来便打便砸,我丝毫不怀疑,师父有朝一日会死在她手上。”
“梅七巧和窦县令——”
“公堂上勾搭上的。”薛敬武嘴角露出鄙夷之色,“官爷是没看到她在堂上那搔首弄姿的下贱样,万年的狐狸精也骚不过她。”
“敬武,你怎么能这样说师娘!”葛亮叫起来。
“人家现在是县令夫人,早不是你的师娘了,不信你去县衙门找她,看她认不认你。”
葛亮沉默。
裴缜继续问:“你们当时赶到凶案现场,可有看到凶器?”
葛亮的眼睛蓦然睁大。
薛敬武道:“没看见。”
说完起身:“我们可以走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裴缜道,“你们与江秉烛有过矛盾吗?”
薛敬武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没有,我们没跟师父吵过架。”葛亮急着否认。
“小亮性情温顺,从没惹师父生过气。与师父闹过不快的是我。”
“你们为什么闹不快?”
“百戏百戏,既有舞乐也有杂技,师父尤擅长舞乐,鱼龙曼延是他的拿手绝活,师父希望我也继承,我不好那个,只在一些杂技上下功夫。因此与师父闹矛盾,拌过几句嘴。”薛敬武不以为然地说出来。
“薛敬武的话侧面佐证了梅七巧具有杀人动机,由此可见,她和江秉烛的死脱不开关系。”薛葛两人离开后,沈浊总结。
裴缜坐在原位,陷入沉思。
“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得会会梅七巧了?”
闻言,裴缜露出一个笑容:“出息了,终于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哼,和江秉烛有关的人见了个遍,轮也该轮到梅七巧。”
从茶肆出去,阳光略微刺眼,裴缜稍稍抬手挡了一下。
“需要我去买把伞吗?”林畔儿问。
沈浊抢着说:“秋后的阳光再烈也晒不伤人,畔儿你少惯着他。”
裴缜也说不用。
一间玉器铺子出现在视野里,沈浊闷头钻进去。
“你想买玉?”裴缜跟进来。
“若若说此地的玉有名,叫我给她带个物件回去。”目光来来回回在各色物件色上瞟,“老板,把那根紫玉簪子拿给我瞧瞧。”
沈浊自顾挑选首饰。
林畔儿则被一侧百宝架上的玉雕动物吸引了目光,一眼望去玉鸭、玉鹅、玉兔、玉猫、玉牛……还有一套十二属相的,专门摆在一处。林畔儿拿起一只玉猫,放在掌心把玩,猫儿揣着四肢,尾巴蜷在身侧,下巴微微仰起,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儿睁得圆圆,充满好奇。
林畔儿拿去问老板价格,得知是她付不起的价钱默默放回原处。
裴缜道:“你喜欢我送给你。”
林畔儿淡淡瞥他,似有怨气一般:“二爷将欠我钱的钱还我,我不是可以自己买?”
“你怎么又提这茬?”裴缜恨恨压低声音。
“不能提吗?”
“不能。”他严厉呵斥她,呵斥完又过意不去,软下态度来,“我送给你不好吗?”
“二爷使我的钱送我东西最后我还得承你的情感谢你?”
林畔儿执拗的样子裴缜不是第一次见,却还是被她气得怔在原地。
沈浊挑完物件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都不太高兴,还当是等急了,赔罪说请他们吃杏仁酥酪。然而,香甜的杏仁酥酪也没能挽回裴缜的好心情。
回去后裴缜黑着脸同窦县令说明日盘问梅七巧,向她了解案情。
窦县令愣是没敢说出半个不字。
“上次咱们初来乍到,她已经够针对咱们了,这次提出当面审她,她还不得和窦县令闹翻天,搞不好还得把咱们扫地出门。”
“用不用提前打包好行李?”林畔儿问。
“好主意,到时候咱们直接拎包袱走人。”
“那不如现在就走,何苦等着人家撵!”裴缜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