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梅七巧既没有闹也没有扫他们出门,而是亲自下厨预备酒菜,招待他们。
第30章 .百戏篇(其九)梅夫人
饭菜备妥,裴缜沈浊被延请入席,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水陆具备,窦笑呵呵给他们斟满酒:“来,裴寺丞,沈狱丞,咱们干一杯。”
裴缜端起酒杯环视一圈,除了伺候酒水的婢子,屋内并无其他女人。沈浊没他好耐性,直截了当问出来:“怎么不见梅夫人,不会又突发头疾了吧?”
裴缜拿胳膊肘碰了碰沈浊,沈浊一脸无所谓,静待窦县令下文。
一杯酒下肚,窦献忠白面团似的脸上浮起朵朵红云:“内人在后厨忙活,二位不用等她,咱们先吃。”
“这怎么行。”裴缜客气道,“劳夫人亲自下厨已是过意不去,岂敢不候而食,还是等夫人来一起用罢。”
“这般体贴,说话定是裴寺丞了。”赭红雕花木门施施然转出一人,清亮的嗓子恍若银铃,脆生生传入耳朵,耳间余韵未消,眼前又是一亮。
来人手捧托盘,所穿无非家常的半臂,头饰二三件,朴素装饰之下,愈发凸显其丽质天成。樱桃嘴,核桃眼,眉毛微微一掀,似欲发威,转瞬又化成一声畅快的笑:“早就听说裴缜温文尔雅,清俊通脱,有魏晋君子遗风,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真不愧是仕宦之家养出来的公子。”
“夫人过誉了。”裴缜起身见礼。
“快坐快坐。”梅七巧忙将托盘上的菜端下,“尝尝我做的蟹酿橙,立秋过后的蟹子膏肥黄满,配以甜橙食来最妙。”
沈浊在一旁看着,白眼没翻上天。
梅七巧眼珠滴溜溜一扫席面,“咦”道:“听说有位林姑娘随侍裴寺丞左右,怎的不见她来?”
“她只是我的随身婢女,夫人不用在意,叫她去厨房吃便好。”
“这怎么行。”梅七巧唤过仆人,“去裴寺丞的院子,请林姑娘来。”
须臾,婢女复归,“林姑娘来了。”让开一个身位,林畔儿踱步进来,望着说笑的众人,惶惶然不知所以。
梅七巧招呼她:“妹妹过来坐。”
裴缜道:“夫人折煞她了,区区侍婢,岂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哎哟哟,若搁一个月前,我还比不上她呢。”梅七巧并不避忌自己的出身,边说边拉着林畔儿坐下,“四海漂泊,以百戏为生的浮浪女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轻贱。”
“娼妓。”林畔儿嘴巴里蹦出两个字来。
席上陡然安静,连一直在闷头吃喝的窦县令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咀嚼。四个人八双眼睛将林畔儿盯住。其中,裴缜的目光尤其锐利,仿佛被“娼妓”二字刺痛了一般。
僵滞的氛围被梅七巧的一道笑声打破,她将一盅蟹酿橙端到林畔儿面前:“妹妹说的对,可是那娼妓啊哪里还算是人,一个物件罢了,任人糟践来糟践去,我虽操持贱业,也不屑和她们相提并论。”
“饭桌上说这些做什么!”窦献忠嗔怪。
梅七巧掩唇,“来来来,大家喝酒。”
饭桌重新热闹起来。林畔儿持起勺子,默默挖香橙里的蟹肉来吃。
一顿饭吃的相安无事,倒叫沈浊摸不着头脑了,回到下处后,和裴缜嘀咕:“你说梅七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前后后的态度反差也太大了,假如不是亲耳听见亲眼看见,谁能相信她和前几天的梅夫人是一个人。”
“案子从头调查,大抵教她慌了。”
“这么说十拿九稳了?”
“不能操之过急,听听她明天怎么说。”
“她难道会承认谋杀亲夫?”
“她承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她纵算承认了也不能她的罪,有证据,即使不认也由不得她抵赖。这案子查到现在,始终游离在表面,一点儿切实的证据没有。”
“你是指凶器?”
“不止凶器,还有不翼而飞的门闩,这两样东西原不该消失,除非它们可以影响案情判断,进而指证凶手。”
“这么说找到凶器就能找到凶手?”
“可以这么说。”
门“嘭”地摔开,秋风裹挟着落叶吹进来,带来一阵凉意。林畔儿前去关门,沈浊起身道:“等我出去再关,今晚喝得有点多,后劲上来直犯迷糊,我回去眯会儿。”
送走沈浊,林畔儿回来插好门窗,“天上一个星星也看不见,全是乌云。估摸夜里有场大雨,二爷也趁早歇了罢。”
裴缜捻着玉佩上的流苏没答话。
“二爷?”
裴缜目光瞟向林畔儿,倏地又收回,吞吞吐吐道:“今天在饭桌上……我就是同她客套客套,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林畔儿回想片刻,明白过来他指应该是“岂敢与夫人相提并论”那段话,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裴缜见她态度冷淡,补充道:“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那个意思有什么关系吗?”
林畔儿的话好似一簇火,直煽到裴缜心上来,他瞬间被点燃,脸色阴沉如水,“是不是妓女没关系,我怎么看待你也没关系,你到底在乎什么?还有什么能触动你?别人有血有肉有情有泪,你呢,笑不会笑,哭又不会哭,是草木变的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精?”
裴缜气得胸膛上下起伏,见她呆呆立着神情木然,愈发来气:“说话!”
林畔儿缓慢转动眼珠,朝他望来。裴缜心里祈祷,千万别说那句话,千万别,否则他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然而,他注定不能如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
七个字说出口的一刹那,裴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一向不擅长表达的他,攒起勇气对她表白心迹,谁知换来她一句“我不知道说什么”,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厌恶的七个字。
今夜如昨日再现,裴缜气得浑身发抖,操过手边的玉狮子镇纸便朝林畔儿砸去。
出手的刹那似有悔意般微顿,故而镇纸去势不快,想要躲轻易便能躲开,然而林畔儿呆呆地动也不动,任由镇纸击中额头。林畔儿吃痛,后退数步。
被砸中的地方很快见青,鼓起铜钱大的包。裴缜慌了神,抢上前查看伤情:“我扔的那么慢,你都不知道躲吗?”
“我躲了二爷怎么出气?”她语气平静,全然不似在怄气。
“你混账!”裴缜眼睛顷刻染上湿意,“我气不但没消,心也要疼死了。”
捧起林畔儿的脸:“好在没被有棱角的那面砸到,否则非破相不可。”
“一个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二爷别哭。”
“谁哭了!”裴缜大声否认。
林畔儿直勾勾盯着他眼角的水光,抿紧嘴巴。
“你等着,我管窦县令讨些化瘀的药。”
“这个时辰,人都歇下了,二爷休要折腾。拧一条湿帕子给我,敷一敷就好。”
裴缜把林畔儿扶到床上,拧来湿帕子给她冷敷。
敷上不及片刻,“消肿了吗?”
“消了。”
“胡说,哪有这么快。”
“二爷知道还问。”
“坏丫头,学会打趣主子了。”说着抓起林畔儿的手,挨着她躺下,下巴颏儿垫在她头上,静静呼吸着氤氲的香气。不知过去多久,轻轻在她耳边道:“畔儿,我好喜欢你。”
林畔儿眼睛圆滚滚睁着,无所适从。
“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嗯。”
“试试看说我也好喜欢你。”
林畔儿的瞳仁乌黑明亮,像两颗黑豆子,定定看着裴缜,“我也好……喜欢二爷。”
“什么二爷,我没有名字吗?”
“裴缜?”
“等我一下。”
去案上翻找片刻,带着一枚印章回来,对着哈气,戳在林畔儿手背上。
“读读看。”
“裴玄朗印。”
“叫我玄朗。”
“玄朗……”
“连起来说。”
“我也喜欢你,玄朗。”
林畔儿说的并不流畅,裴缜却分外满足。执起她那只被戳了印章的手亲吻:“盖了我的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第31章 .百戏篇(其十)密室
“我早知道躲不过去。”与昨日的语笑嫣然相比,梅七巧脸上多了几分忧郁和伤感,“我运气一向不好,逢赌必输。”
裴缜感到局促不安,他不擅长和女人独处,尤其在密闭的空间里。他万万不料梅七巧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连窦献忠也不许旁听。
裴缜不得不兼任文书,录下她说的每一句话。胸口突然感到窒闷,裴缜突然起身:“可以开窗吗?”
“不可以。”梅七巧断然否决。
裴缜不得不重新坐下来。
“夫人刚刚说躲不过去是什么意思?躲不过制裁去吗?”
梅七巧盯着裴缜的脸愀然半晌,嗤嗤笑了:“裴寺丞真会开玩笑。”
她绕到裴缜身后来,柔若无骨的手打裴缜胸前拂过,裴缜顿生被蛇爬过的黏腻感,鸡皮疙瘩骤起。毫不客气拂开她的手:“夫人庄重些。”
梅七巧状若无事,继续道:“裴寺丞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说说那晚的情况,你们几时入睡?”
“我约莫亥时睡的,秉烛觉浅,有一点儿响动便睡不着,应该子时左右才睡。”
“什么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