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来,交给沈狱丞。此外,还有什么不寻常?”
秦避想了想说:“这几日夜里不安生,时有犬吠,不知算不算。”
裴缜记在心下,同时道:“当务之急须赶快找到死者的下半身,明确身份,以便接下来的调查。诸位对坊间情况了若指掌,还望抓紧展开搜查。”
武侯们通宵未睡,一顿饭尚且未吃饭,不料又有重任加身,正想推诿掉,不料秦避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我这就回去调集全部武侯,展开搜查。”
“沈浊,你跟着武侯们,走访夜间掌灯的人家并核对坊中近期有无人口失踪。”
“没必要吧,谁家大活人失踪了不报官?”
“虽会报官,鳏寡孤独者未必在内,你务必细致核对,不可掉以轻心。”
沈浊为难地挠头:“你是不是忘了,我今个儿休沐……”
“你休沐吗?”
“休……休……”沈浊话说到一半,对上裴缜的目光,泄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查。”
刘仵作这边则刚刚指挥人将头颅运走,回过头来向裴缜告辞:“裴寺丞,没什么事我先撤了。”
裴缜忽然问:“刘仵作住哪?”
“我?我住醴泉坊。”
“醴泉坊……”裴缜喃喃道,“那里紧邻西市离大理寺也近。”
“说的是,醴泉坊属实便利,而且坊中佛寺、波斯胡寺、道观、袄词相容共存,坊风尤其开明兼容。当然,跟裴寺丞住的平康坊没法比,裴寺丞问这个干嘛?”
裴缜道:“我想在大理寺附近找间房子住,如果醴泉坊有合适的,有劳刘仵作帮我留意。”
“裴寺丞好好的平康坊不住,跑来醴泉坊做什么?说实话,醴泉坊民风粗野,当街叫骂的泼妇、随地大小便的流氓比比皆是,和平康坊比就是未开化的乡下,裴寺丞遭得来这份罪?”
裴缜差点气笑:“刘仵作住得,我为何住不得,莫非刘仵作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哪里的话,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我刘全期还怎么在大理寺混。裴寺丞直说,要几进的房子?”
“普通民居就好。”
“普通民居?住得下吗?”
“刘仵作当几个人住?”
“裴家大门大户,还不得丫鬟仆役一堆?”
“刘仵作想当然尔了,事实上只有我和妾室居住。”
刘仵作压下心头惊澜:“原来是这样,裴寺丞几时入住?”
“越快越好。”
“好,等我敲定妥当再来知会寺丞。”
“有劳了。”裴缜原指望沈浊替他办此事,眼下只得托付给刘仵作。
经此一遭,裴缜的休沐注定也泡汤。经延康坊回到大理寺,预备向房少卿汇报案情,熟料房少卿看见他回来,大老远迎出来,开口就唤他贤侄女婿。
“贤侄女婿辛苦了,谁承想好端端休个沐也能碰上人命案子,真是叫人不得安闲。瞧瞧,脸色都苍白了,要不还是家里歇着?反正现在也无从着手。”
深怕裴缜会错意,急忙补充:“要你家去休息可不是要你别碰案子,完全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心疼,你放心,这案子是你的,谁也插不进手。”
裴缜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房少卿这是……”
“哎,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叫房少卿,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叫二叔!”生怕裴缜不感恩戴德,向他邀功,“贤侄女婿还不知道吧,你和瞬仪这门亲事得以玉成,里面有我一份功劳。想当初兄长登门来打听你人品,我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往后成了亲,你绝不能忘了我这个叔叔。”
裴缜太阳穴突突地跳:“房少卿怕是误会了,我没打算和令侄女成亲。”
“聘礼都下了,贤侄女婿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我那侄女年纪轻,阅历浅,做了糊涂事,然贤侄女婿也不是样样都好,挑不出毛病。你们俩谁也别嫌弃谁,过好日子才是正经。”
裴缜满头雾水,不待细问,同僚过来搭茬:“真的假的,裴寺丞要和房少卿结姻亲?”
“如假包换,就差请期了。”房少卿笑得满脸堆褶,“我大哥六个儿子,总共就那么一个宝贝闺女,对待女婿比亲生儿子还看中。千挑万选,选中了咱们裴寺丞,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果真是天大的好事。那我就预祝裴寺丞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喽!”同僚向裴缜道喜。
裴缜懒得应付,敷衍了事。
第43章 .橘颂篇(其五)延康坊
翌日到寺,裴缜径直去了班房,沈浊跷脚坐在班房里吃胡饼,见到沈浊扬扬眉毛,算是打过招呼了。
裴缜询问他昨日查访的结果,沈浊丢给他一本薄子:“都记下来了,你自己看吧。不过据我总结没什么可用的线索,延康坊并未有男人失踪。”
裴缜翻开瞧,完全是空白一片嘛。唯有在某一页,写了失踪的字样,却又划了。
“划下去的是什么?”
“有个小童见我走街窜巷打听谁家里有人失踪,跑过来跟我说他爹爹不见了,结果是空欢喜一场。”话出口微怔,顷刻修改措辞,“结果是虚惊一场。”
见裴缜没有放过的打算,少不得详加解释:“孩子爹是个大夫,出诊去了。孩子不明事理,见不着爹乱嚷嚷。”
裴缜沉默片刻:“秦避给出那几户人家你也查了?”
“查了,皆在举办夜宴,在场不少人。不具备作案条件。”
裴缜问完,似乎心里还藏着些话,欲言又止。沈浊的胡饼外皮酥脆,粘满芝麻,内里裹着羊肉,汁水丰富。沈浊当他饿了,恋恋不舍递上仅剩的一枚,裴缜却摇摇头:“你消息灵通,我想向你打探点事。”
“什么事?”
“近来房少卿族中可有什么不光彩的事?”
“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感兴趣了?”
“你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
“近来没有,四五年前倒是有一桩。”
裴缜静待下文,沈浊又不说了,只顾嚼饼,渣子窣窣落一地。
“详细说说。”
非逼裴缜说出这句话,沈浊才肯讲,笑嘻嘻的神色,倒真像一桩秘闻:“房少卿有个侄女,也即是梁国公家的小姐,冰清玉洁的人儿竟然被下人撞见给自己的西席先生品箫,啧啧啧,不得不说这位兄台真有手段,知书达礼的世家千金活生生给调教成了妓女,就是代价惨痛了些,被小姐的几位哥哥打折了脊梁,扔在大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房小姐原本订了亲,因为这事,亲也被退了,四五年耽搁下来,都成老姑娘了。”
裴缜原对亲事不上心,完全没去想堂堂一等公的千金为何会给他做填房,昨日听了房少卿的话始知里面有猫腻。
“房家世袭罔替,家大业大,不愁找不到女婿,前几日和韦驸马喝酒听说已经物色好了一位,相貌家世皆无可挑剔。”沈浊仍旧滔滔不绝,“夜夜抚箫弄笛,不知哪家公子有这样好的福气。”
裴缜抿唇不言。
沈浊突然意识到什么:“……不会是你吧?”
“房少卿已经称呼我为贤侄女婿了。”
沈浊破口大笑。
笑够了,担忧道:“她嫁过来事小,岂不是要委屈我的畔儿?”
“你的畔儿?”
“嘿嘿,我们,我们畔儿。”
“我的畔儿!”裴缜将音咬得极重。
“行行行,你的畔儿。”擦去嘴角的芝麻,叹息道:“原本是你们小两口过日子,眼下又掺和进来一个,压在畔儿头上,畔儿少不得做小伏低,日子必定辛苦。”
“谁说我会让她掺和进来?”
“怎么着,你还敢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已拜托刘仵作帮忙找房,一有着落,立带畔儿搬出来。”
“你当真?”沈浊吃惊不已,“那婚事怎么办?”
“本来也是未经我同意的事,理他作甚。”
沈浊咋舌:“这一来你有得烦恼。”
“不面对这样的烦恼,也得面对那样的烦恼,既然怎么样都躲不开烦恼,还不如听任心意,率性而为。”
“听任心意,率性而为,八个字说得真好。”沈浊意味深长道。
“我说我的,你心思活动什么。”
“我活动什么心思了,我哪敢啊,有你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我,我纵然有那贼心也分身乏术。”
裴缜五味杂陈道:“若若性子烈,脾气又倔,倘若被她知道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别为一时欢愉断送了你们来之不易的感情。”
沈浊掏掏耳朵,没做表态。
裴缜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若若是般若在世时最好的朋友,她一向拿她当亲妹妹待,如今她不在了,我理当替她关照,你别使我难做。”
沈浊吹去指尖上的灰尘,许久方道:“我再不去见四娘就是了。”
“你答应了?”
“你把嫂夫人都抬出来了,我若不答应,当得住嫂夫人夜半三更来找我?”
裴缜如释重负的同时忍俊不禁:“算你小子还有几分良心。”
去除一块心病,裴缜顿感轻松。招呼沈浊去延康坊。
“我们去看看武侯那边有没有收获。”
“这么上心,案子是你的了?”
“房少卿崔少卿手上都有案子,分身乏术,此案暂时由我接手。”
“这还差不多!”沈浊一跃而起,他最爱外出办案子,游街窜巷,不亦乐乎。
街上人头寂静,大抵是刚发生命案的缘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开半扇窗的,窗后也时常紧随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着街上的生人。
风声鹤唳的氛围下,也只有小孩子不以为然,照常玩耍不误。
裴缜看到几个小孩子追着一只大白鹅从巷子里跑出来,大白鹅被围追堵截,慌不择路钻进一户人家,顷刻又被轰出来。
白鹅“嘎嘎”地叫,孩子们咯咯地笑,相继去扑鹅,鹅没扑到,转眼间手上各自多了一把鹅毛。身穿袄裙头缠巾帕的妇人打巷子里钻出,姿态利落地一把抓住鹅颈一把薅住其中一名顽童后脖领,叱骂道:“叫你去捉鹅,半天不见回,我再晚来一会儿,鹅毛给你们薅光了。”
一手攥着鹅颈一手拎着孩子家去了。其他小童自作鸟兽散。
沈浊遥望妇人背影,脖颈一阵窒息:“拎到家去,鹅怕是也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