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杯盏,起身走出厢房,命人把那两名锦衣卫传来,和声道:“二位在这儿守了两天了,这么热的天,怕身子受不住,回衙门复命去吧。”
那两名锦衣卫朝她拱手,“卑职奉命看护夫人,丧礼还没完,不敢随意离开。”
如约说不要紧,“进出的都是自家人,没有外人,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你们在这儿,反倒惹人注目,叫人背后说我托大,给父母戴孝还要带两个护卫。”
这么一说,似乎没有强留下的道理了。那两名锦衣卫交换了下眼色才道:“既这么,那卑职等就先告退了。若夫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即刻差人来衙门传唤,卑职等随时听候夫人差遣。”
如约颔首,微抬了抬手。那两名锦衣卫行过礼,从魏家大院退了出去。
门神一离开,魏家那些族亲才活过来,两个不知哪一支的亲戚,冲如约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正是呢,原本都是家里人,说话也不忌讳。弄两个戳脚子站在那里,唬得人不敢随意开口。大姑娘,虽说嫁了锦衣卫指挥使,在娘家就不必摆排场了,显得多见外似的。”
如约笑了笑,“原是姑爷怕我遇事不好应付,才特意派人护我周全。我瞧一切顺遂,就让他们先回去了,倘或有人敢不敬,再传他们回来就是了。”
这话说得两个妇人讪讪,自然也不敢多嘴了,装模作样闲谈着,拉拉扯扯走开了。
如约转回身,看见玉修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神里还是难掩恨意。
她没有理睬他,返回厢房接着喝茶,半凉的茶,在舌尖流连出苦味,一点点蔓延进心里。思绪飘飘地,想起也是这样七月里的天儿,傍晚时分母亲在院里那颗高大的桂花树下摆上一只大木盆,把剥光的小六扔进水里。她坐在西厢的屋檐底下练字,小六太会扑腾,溅起的水花洒在她的字帖上,墨迹随着水色漫漶。她气不过,站起身大声嗔怪:“娘,您看他!”
一眨眼,都过去了,她曾拥有的一切化成了灰,被风一吹就散了。
小门小户的丧仪,办起来并不隆重。早前有生意往来的,这会儿都不出现了,除了几个没收着账的缠着齐修不放,剩下能来随个礼的,都少之又少。
如约等着太阳落山,今晚上是要回白帽胡同的,不能再生熬一夜了。吩咐外面备好了车,正要出门的时候,魏老夫人院子里的王嬷嬷跑来传话,说老太太闹腾,不知究竟怎么了,请小爷和姑娘们过去瞧瞧。
结果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都没挪步。老太太如今是烫手的山芋,他们要离京,带着她不方便。魏家这些年也没教导出情深义重的孩子来,这个时候恨不得老太太没了,大家图个省心。
王嬷嬷逐个看过来,心灰了一大半,“这就……没人管老太太了?”最后视线停留在如约身上,“大姑娘,要不您去瞧瞧?”
如约还算仗义,跟着去了后院。
进门见魏老夫人睁着眼,嘴里呜呜咽咽说着什么,人在床上直打挺。病中的人,身上散发的腐朽气味很难闻,如约抬手掖了掖鼻子,复转头问王嬷嬷:“和她说话,她明不明白?”
王嬷嬷道:“糊涂一阵,清醒一阵,眼下也闹不清是糊涂着还是清醒着。”
如约垂眼打量她,从眼神里可以分辨得出她目下的境况,应当是听见外面的诵经声,着急了。
“祖母,”她淡声道,“老爷和太太都没了,您知道吗?唉,大晚上出去办事儿,马车从高处坠下来,两个人都没留住。前头正办丧事儿呢,怕您受不住,没敢进来告诉您。明儿要出大殡,我想着,瞒您也不是办法,您见不着人,又能瞒到多早晚。我问了大哥哥,往后什么打算,他们预备收了京城的摊子,上外地谋生去。不过我瞧,他们好像没打算带您一块儿走,这宅子早晚是要卖了的,您往后可怎么办?”
魏老夫人听懂了,两眼睁得溜圆,一壁流着哈喇子,一壁咿哩哇啦叫喊。
如约蹙了蹙眉,又道:“实在没法子,您就跟着我吧。虽然我自小就不受您待见,您又逼死了我娘,我却不能不念着骨肉亲情,看您流落街头。到时候我赁个屋子养着您,等您归西了,也会好好发送您的,您就放心吧。”
说完这番话,她也不愿意再逗留了,从这昏昏的屋子里退了出来。
回到白帽胡同,天都已经黑透了,身上乏累得厉害,洗洗便睡下了。
第三天出殡,又是吹吹打打混乱的一天。前面齐修正要摔盆起灵,后面传话出来,说老太太也咽了气。兄妹四个面面相觑,只觉倒灶,没人因老太太的离世难过,反倒怨她死得不是时候,要是早两天,事儿就能一块儿办了。
横竖灵堂不用拆了,前脚两口棺材运出去,后脚一口寿棺又架起来。
如约跟着送葬的队伍出城,送魏家夫妇落了葬,身上的麻布衣脱下来,扔进火堆里烧化了,这就算是脱了孝了。至于魏老夫人的丧仪,只说身上不大好,就托病不参加了。反正那些孝子贤孙也是草草了事,停灵甚至用不上三天,就打算把人发送了。
马车进阜成门,就此脱离了队伍一路往西走,特意绕了个大圈子。过石化桥走正阳门,据说刚服完丧的人,往阳气儿重的地方走一圈,能摆脱身上的晦气。
如约倚在窗口,朝外张望着,忽然听见外面铛铛敲起了锣,七八个大小花子从角落里涌出来,拦住了她的马车,齐声哀嚎着:“苦啊、闹饥荒啊……夫人小姐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光是拦车还不算,有人上来拽马缰,弄得顶马嘶鸣,躁动不安。
驾辕的小厮眼见控不住车了,高声叱骂:“滚!哪儿来的臭倒卧,当街讹钱!”
可是那些花子并不买账,拦停了车就来掀轿帘,脏污的手往车里探,“夫人,您福寿无量,施舍点儿银钱吧!”
莲蓉赶紧阻挡,急得呼喝:“混账,还有没有王法,这是要明抢吗!”
就是要明抢。
那些仓黑的手,还有满是尘垢的脸,都试图往车舆里钻。莲蓉挡不住,吓得大声尖叫,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只听外面鞭子呼啸,那些花子像被横扫的落叶,马鞭所经之处,纷纷四下逃窜。
如约惊魂未定,车帘被掀了起来,帘后露出叶鸣廊齐楚的脸,和声道:“夫人受惊了。那些乞丐已经被赶跑了,夫人定定神,不必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字不许搞谐音梗啊,自重==
第62章
如约方才松了口气,抚胸道:“多谢叶大人,好在半路遇见了您。要是没有您,我今儿可狼狈了,不知会被那些人欺负成什么样。”
叶鸣廊似乎常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倒也并不对那些乞丐深恶痛绝,只道:“都是些老弱妇孺,流离失所入了京城,每天为温饱苦苦挣扎,行为虽然可恨,但境遇也着实可怜。”
如约颔首,“叶大人心善,要是换了旁人,只怕鞭子真会抽到他们身上了。”一头说着,一头吩咐莲蓉,“我渴了一路,反正停下了,你上前头给我买碗茶来。”
莲蓉应了,忙蹦下车,赶往远处的茶摊。
如约也从车上下来,牵起衣袖比了比手:“叶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行至路旁的银杏树下才止住步子,如约郑重朝他福身行礼,“请叶大人受我一拜,这是叶大人第二回 救我了,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夫人使不得……”叶鸣廊见她这样,顿时有些慌张,待要搀扶又不便,只好拱手向她还礼,“夫人言重了,卑职恰好路过,举手之劳罢了。再说卑职以前并未救过夫人,想是夫人记错了吧。”
可如约说没有,双眼熠熠道:“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叶鸣廊迟疑了,拧着眉,费解地望着她。
如约道:“五年前,金鱼胡同大火之后……请叶大人再好好想想。”
今天这场乞丐拦路的戏,其实是她事先安排的,料准了叶鸣廊会从这里经过,有意制造这个契机,才让她找到合适的由头,去提及多年前,彼此都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今安的下落闹得她日夜心神不宁,她一心只想找到那个孩子。走投无路下,叶鸣廊成了唯一的希望。
于是忐忑地望着他,她心跳咚咚,震耳欲聋。
他凝视着她,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叹道:“这件事本该烂在肚子里,夫人为什么又再提起呢。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你怎么确定今日的人心,还和五年前一样?”
说得没错,人心会变,但五年前的举动不管是一时兴起也好,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也好,反正她活下来了,就是最好的证据。
要是人心没变,她自然很感激他,彼此重建联系,也许可以双赢;但若是人心思变,她只要把这内情透露给余崖岸,那么莫说他的同知之位,就连性命,恐怕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相信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去选那条对自己最不利的路。否则他也不会在已经认出她的情况下粉饰太平,对五年前的事避而不谈。
心下自有打算,但口头上却万分虔诚,她说:“因为我相信叶大人。你对那些乞丐尚且心存同情,那么我这个曾经被你搭救过的可怜人,你总狠不下心来,把我重新推进火坑里。”
他垂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过去的事,就不要提起了。”
如约却摇头,“对大人来说不值一提,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分明是锦衣卫,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我?大火第二天,原本是等着捕获漏网之鱼的,你又为什么网开一面,放我离开?”
她追问不休,他知道无法推脱,最后只得把原因和盘托出了。
“我初入缇骑,曾在清宁宫东门当值,有一回得罪了上司,是许大人为我求情,才得以保住职务。后来我调入南镇抚司任百户,又转入北镇抚司任千户,当时余指挥还是同知,头一晚他们……行事过后,我奉命带人伏守。念及许大人曾对我有恩,我不能不还这个人情。其实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不是夫人意会,我也救不了你,因此不敢在夫人面前居功。”
可是那一拽,对她来说足够了。
她顿了顿又问:“大人是怎么认出我的?仅凭我那时异样的神色吗?”
叶鸣廊道:“夫人没有留意过我,但我曾见过夫人好几回。南镇抚司衙门就设在东华门外,你跟随令尊入清宁宫,势必要从南镇抚司门前经过,我自然是认得你的。”
如约恍然大悟,因为父亲疼爱,她确实跟着去过东宫几回,但那时遇见的人太多,她也从未费心记住哪张面孔。只有火场外那一拽,深深镌刻进了脑子里,让她一直铭记到今天。
她叹了口气,“叶大人是个念旧的人,多谢您临危相助,让我保住了性命。只是今儿,我除了要感谢您之外,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打听。我想问您,大火前,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她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儿大,装在酒瓮里。”
叶鸣廊摇头,“没有。”
“没有吗?”她急起来,“您再好好想想。那天他们放火前,有个送酒的看见那酒瓮,被个锦衣卫从后角门上提溜出来,瓮里还有孩子的哭声……那个锦衣卫不是您吗?”
叶鸣廊说不是,“头一晚我没去,我是第二天一早才赶去接手的,确实没有见过夫人说的孩子。”
如约迷茫了,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难道除了他,还有她不知道的第二个锦衣卫,暗中襄助许家吗?自己见过他,尚且可以明确目标,但那个不曾见过的人,又该上哪儿踅摸去?
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就这么被无情地浇灭了,可她还不想放弃,转而又来央求他,“大人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我知道这事儿很难,可我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叶鸣廊问:“那孩子是夫人的什么人?”
如约黯然道:“是我二哥哥的儿子,那时候刚办过满月酒,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说起这个,心里几乎渗出血来,怎么能不对那些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就算是按着朝廷发落犯官家眷的章程,也没有妇孺一并屠杀的道理。家里两个孩子,令安和今安,他们都是还没开蒙的懵懂年纪,糊里糊涂就被杀了。那些人的罪过,是赏她一串菩提,给她一个果子,就能赎清的吗?
下令者,执行者,谁的罪孽又比谁轻?在她看来不分伯仲,他们手上都沾满了许家人的血。好在叶鸣廊没有参与,也曾帮过她一把,她的恨蔓延不到他身上,还可以和他说句实话。
他沉默了下,似乎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点头,“我尽力而为吧。不过这事非同小可,那个带走孩子的人,必定不愿意旧事重提,这会儿想把人挖出来,恐怕难如登天。”
如约道:“请大人勉为其难,要是这条路彻底断了,我就再也找不见我那侄儿了。”
叶鸣廊看她泪光盈盈,无奈道好,“再容我些时候,当天奉命去金鱼胡同的,一共有十二个人。这些人逐个彻查,要是真有人带走了那孩子,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如约总算松了口气,俯身道:“多谢叶大人,愿意帮我这个忙。”
叶鸣廊说不必,“请夫人好好珍重自己,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不要辜负了上苍的成全……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如约道:“大人面前,我不讳言,大人请说。”
叶鸣廊的表情颇有几分真挚,话也说得语重心长,“其实我打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认出了你,之所以刻意回避,就是不想勾得你回忆起往事。我知道,你嫁余指挥,这事并不简单,但我仍盼着你能忘掉以前的一切,重新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世道,要想讨个公道太难了,就算是男人也未必做得到,何况你一个弱女子。我说这话,并没有贬低夫人的意思,只是真心为夫人着想。血海深仇固然难以放下,但力所不能及,也没有人会怨怪你。你大可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折磨得自己不得安生,未必是故去的家人愿意看到的。”
如约仔细听完他这番话,心里的苦楚又翻涌上来。
他说得很对,她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时时刻刻不得安生。她也知道,就算这仇报不了,只要自己能看开,世上就不会有人埋怨她。可是她能做到么?如果没有这个信念支撑她,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还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向那两个人索命,即便希望渺茫,她也要尽力试一试。
只不过在他面前,还不能剖心罢了。
她勉强笑了笑,“大人说得很是,自小父亲就教我量时度力,我懂得鸡蛋不往石头上碰的道理。”
可是父亲也曾教她读《礼记》,知道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既然嫁了余崖岸,这仇就非报不可。
叶鸣廊当然知道她只是口头上答应,全家五十六口的性命,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抹平的。
暗叹一口气,他也给她留了几分余地,“若是以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夫人不必客气,大可来找我。”
如约等的就是这句话,忙向他福了福身,“多谢大人。或者日后,大人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届时我自会竭尽全力,以报大人的恩情。”
这时莲蓉带了竹筒回来,边走边唤夫人,“奴婢让店主加了梅子,爽口得很呐。
叶鸣廊见状向如约拱手,“时候不早了,夫人请回吧,可要卑职送夫人一程?”
如约说不必了,“大人只管忙您的去吧,耽误了大人半天,实在不好意思。”
于是两下里别过,如约坐进车舆内,心里空荡荡地,忽然不知前路该怎么走了。
回到白帽胡同,见着了闻嬷嬷,她才悲戚地告诉她:“那个曾救过我的人,说他没见过今安。往后我该怎么办呢,上哪儿才能找到那孩子……”
她伏在桌上暗暗啜泣,闻嬷嬷见了,心里老大的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