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吧?一定活着吧?只要活着,只要他活着!
“走!出城!”李策冷喝一声就要起身,忽然手指触到什么。他怔在原地,低下头,掰开那只手,仔细打量。
“殿下?”青峰已经起身离开,见李策这样,劝道,“走吧,去快些,能救回叶郎中。”
“燕云呢?”李策却在问燕云。青峰回答说还没有回来,李策却继续大声追问着呼唤,仿佛疯了一般。
“燕云!燕云!燕云——”
青峰大惊失色,以为殿下悲痛之下失了神智。他双膝跪地,落泪道:“断了一条胳膊,还能活命。请殿下镇定心神。”
而此时,却有一个声音在院外回应。
“回来了!卑职回来了!”
一个身影冲进小院。燕云穿着百姓常穿的布衣,浑身脏乱、头发披散,脸色疲倦,眼神却急切炙热。
他扑倒在李策面前,又连忙跪正,双手奉上一物。
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隐约能看到黑色的墨迹。
燕云正色道:“青云道长让卑职转告殿下,他说一切以国事为重、百姓为重。”
李策神情动容,打开宣纸,仔细看着上面勾画的山川河流、相风木鸟,以及国境线,和国境线以南,吐蕃的军事据点。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那些吐蕃人,是要用叶长庚的手臂,来让他失约,让蒲州百姓闹起来,引起更大的动乱。
但是这根手臂……
李策在心底摇头,刹那间心硬如铁。他翻身上马,带着众人离开院落,跟熙熙攘攘往城外挤去的百姓一起,挤到城门口最大的告示牌前。
那些吐蕃人,最好在盯着他。
青峰上前,贴上一张巨大的纸,足足覆盖整个告示牌。
李策拿起事先准备的毛笔,蘸足墨水,在纸张的最上面,画了一笔。
这一笔从左上角到右下角,蜿蜒起伏,形如河流。如果吐蕃人在,会认出这是甘泉水,是这次战事后,大唐同吐蕃划分的边界。
河流以东,画山川,这是祁连山。
有河流和山川作为参照物,再画什么,便是准确的地标。
李策看一眼叶羲的舆图,在南边吐蕃国境某处,画符号,标注四字:“相风木鸟。”
这是当初叶羲还在朝中做事时,帮助边界守军,安装过的相风木鸟。前些日子兵部曾经派人前往青崖观,求相风木鸟位置图。
那是因为,每一个相风木鸟下,都是一处堡垒。
而吐蕃仿照大唐,也做有许多这样的堡垒。
叶羲当年乔装打扮,把吐蕃的每个堡垒都记在心上。这些信息,是吐蕃军机。
吐蕃,可不止大唐一个敌人。
无论是天竺或者回鹘、南诏甚或匈奴,都需要这样的舆图。
李策连画十处堡垒位置,接着丢掉毛笔,把舆图递给青峰,当着围观百姓的面,扬声道:“每过一个时辰,画十处堡垒,直到吐蕃人把叶郎中送回来!”
百姓大多困惑不解,纷纷询问:“这是什么?谁是叶郎中?”
可人群中也有人看懂了舆图,目色慌张,悄悄退后,向城外奔去。
“这样就行?”青峰攥紧舆图,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万一他们一怒之下,砍掉叶郎中的腿?叶郎中已经没了手臂,如果再……”
那可怕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可城外的形势的确紧张,有不少百姓已经不再看热闹,大叫着“打起来了”,向城内奔逃。
李策深吸一口气,犹豫着,可最终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不是叶郎中的手臂。”
他沉声道。
虽然心急如焚,但他还是决定履行诺言,到城外去,去安抚百姓,避免动乱。
“你不能去!”一个人拉住了他,手指的力度,攥得他手腕剧痛。
“楚王殿下,你得去救叶郎中的哥哥!”
是林镜。
而林镜,只忠于他的武候长,他的叶郎中,叶娇。
……
第203章 大人好狂
林镜显然同李策一样,通宵未眠。
他们的眼睛一样红,脸色一样差,执拗的少年紧攥李策的手臂,神情愤怒,仿佛李策是一个背叛者。
他从城外回来,先赶回李策居住的宅院,看到那条断臂,听说了被威胁的事,追到城门口,看见李策竟然在写告示栏?
写完了,就要出城管闲事?
什么事,都没有叶长庚重要。
确切地说,是没有叶娇的哥哥重要。
时间仓促,李策没办法同林镜好好解释。
“你回去再仔细看看,”他尽量说得清楚,“那断臂手上的茧,只在食指中指,虎口手心却很干净。说明那人常年拉弓,不用刀剑。那不是叶长庚的手臂。”
叶长庚的刀法很好,曾上阵杀敌,砍人干净利落。
林镜犹豫着,仍然道:“可是叶郎中的确被那些人掳走了!手臂不是他的,不代表他现在安全。”
更多的百姓混乱地奔跑进城,甚至有一根流矢落在李策身前。城门官喊着要关门,李策最后道:“你放心,我已经想了法子。叶长庚是叶娇的哥哥,更是本王的兄弟。”
李策顿了顿,郑重道:“如果这回他死了,我赔一条命。”
他神情恳切,眼中有拼死也要守护的坚决,林镜这才怔怔地松开手。
李策挤出人群,逆着汹涌人潮的方向,向城外奔去。
晋州不能乱,百姓,不能死。
河东道府兵已经和蒲州反军打起来,好在虽然推挤殴打,却暂时并未动用刀剑。
两军中间搭着一个丈余高的木台,李策快步走上去,见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和晋州刺史周赐都在。李策要求送来的囚徒,也已经带到。
他们跪在高台上,被百姓扔上来的树枝泥巴砸到,却只敢低头躲避,不敢站起身。跪在中间的差役被打得最重,脸蹭肩膀,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府兵和反军冲突,也是为了阻挡百姓们爬上来。
那些百姓咬牙切齿,就算受伤,也要爬上高台,伸长胳膊打囚徒几下。
百姓中间,站着百余名蒲州士兵。他们簇拥着一个身披铠甲面色沉沉的男人,那人显然便是蒲州校尉彭金锐。
彭金锐什么都没有说,见李策出现,只略点了点头。
李策朗声制止百姓。
“都下去!本王说要审,要给你们一个交代,没说他们就是晋州监牢毒杀你们亲人的罪犯。”
“不是他们,又是哪个?”百姓们七嘴八舌,大声质问。
李策抬步上前,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受伤,目光坚毅道:“所以你们静一静,听我把这件事讲清楚。首先——”
在渐渐安静下去的晋州城外,在一个个仰起面孔的百姓面前,李策严声道:“首先,请你们放心,你们的亲人,不会枉死。”
不会枉死。
是的。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要的,不过是亲人不会枉死,不过是一个公道。可是这公道太难找,晋州府久久查不出原因,官老爷只会驱赶搪塞,他们不得不站在这里,不顾性命,求一个公道。
李策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希望这件事早些办完,好去寻找叶长庚。
“为了查这个案子,”李策道,“工部水部郎中叶长庚已经失踪,本王昨夜翻遍他房中整理的案卷,才查阅到蛛丝马迹,今日就在这里公审。高台上跪着的三个人,一个是负责给监牢做饭的伙夫,一个是送饭的差役,另有一个,是监牢牢头。”
那三人面色惶恐,李策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呼冤枉,颤抖痛哭。
在李策到来前,他们已经见识过百姓的悲痛和愤怒。
耄耋老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问他们为何那么狠心;年轻的女人悲泣着,说自己的丈夫勤于耕种、照顾老人,不该壮年横死;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爬上高台,睁大眼睛,问:“伯伯,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你的爹爹回不去家了,我们,也回不去家了。
太冤了。
监牢里的人死得冤,他们也冤。可是周赐警告过了,倘若他们敢把监牢里的事说出去半句,便要合家灭门。
灭门啊!
想不到晋州的父母官,是一匹没有良心的野狼。
三人喊着冤枉相互看看,谁都不敢吐露半字。
“你们中,的确有人是冤枉的。”李策道。
“谁?”
“哪个是冤枉的?”
“我看他们都不是好人!”
百姓大声喧哗,李策向他们看去,他们才不甘地噤声。
李策冷声道:“叶郎中的案卷里,记录了他查验毒药的经过。那种毒药非常罕见,中原少有,误食者视物模糊甚至目盲、筋骨麻痹、呕吐腹泻、瞳孔散大、呼吸困难,很快便会死去。昨夜本王翻查晋州所有医书,查出这种毒药从腐肉中提取,它有一个特性:惧热。”
“惧热?”郑奉安上前一步,走到李策身边,关切地问道。
“是,”李策点头,“这种毒药投入热水,则毒性全无。而伙夫在饭菜还很热时,便交给了差役提走,所以下毒的人不是伙夫。”
那名伙夫听到这一句,扭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如蒙大赦颤抖不停,怔了半晌,才涕泪交流地叩头道:“小人多谢殿下,小人多谢殿下,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楚王殿下的恩情!”
他激动得抬不起头,就那么以头抵地,呜呜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