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你报答恩情,”李策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伙夫的谢恩声戛然而止,身体如同冰冻般僵硬,什么都不说了。
李策心如明镜,并不逼他,继续道:“除了伙夫,另外两个是差役和牢头。叶郎中查过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查过他们在当铺中是否有抵押,在赌场是否借贷,有没有得罪过人,有没有仇人。一无所获。”
他看着那两个囚徒,温声道:“他们遵从上令、善待同僚,虽然职位低微,却都是好人。陈牢头的家里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他每日回家,都会给母亲捎一盒她能嚼动的软糕。罗差役的孩子在学堂读书,成绩很好。昨夜我拜访教书先生,先生说那孩子聪慧好学,假以时日,有望得中。可惜——”
可惜那位母亲再也尝不到儿子带回的糕点,那个孩子因父亲犯了案,没资格参加科举。
李策摇着头道:“昨夜本王派人,把你们的家人都带来,也算送你们一程。本王即便查不出案情,也总要给枉死者家眷一个交代。”
这两人知道实情却不敢说,恐怕是被威胁了。而他们的软肋无非就是家人,把他们的家人都带过来,小心看护着,他们还会保持沉默吗?
李策的余光已注意到晋州刺史周赐,他后退半步,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李策抬手,立刻有人把差役和牢头的家眷带上高台。老母亲颤巍巍上前,去给儿子摘掉头上的泥巴,又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
“谁让你毒害人的?谁让你伤天害理的?”
孩童跑过去,抱着父亲大声哭泣,问父亲会不会被砍头。
差役和牢头嚎哭起来。如果说之前的哭泣是恐惧,现在的,则是悲愤冤枉。
“不是我们下的毒!”终于,差役抬头道,“我们是清白的!是周刺史,是周刺史在小人送饭的路上,把小人支开半刻。如果有人下毒,也是他下的!求殿下明察啊!”
“你编造谎言、血口喷人!”周赐上前一步,就要踹在差役身上,差役的孩子紧紧抱着父亲,挨了这一脚。
那孩子被踹得痛呼一声,差点晕过去。
不等李策示意,紧随李策身边的燕云便把他拽回去,押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百姓面面相觑惊诧无言。
以为朝廷庇护官衙里做事的衙役,才不给他们伸冤。没想到晋州府查案的父母官,才是罪魁祸首。
知法犯法,他查他自己,怪不得查不出问题。
“还请楚王殿下审清楚,”这两日的周赐说起话来颇为强硬,仿佛突然有人撑腰般,疾言厉色,“本官杀囚?为了什么?那些人同本官无冤无仇,而且在此之前,本官已经说要放了他们,还派人通知他们的家人。”
李策转身向周赐走了几步,每一步,都透着想要把对方千刀万剐的恨意。
“为了什么?”他厉声质问,“为了今日这一场动乱,为了废黜太子、篡权夺位!从你上表朝廷,说晋州百姓械斗,发现臂张弩,你就一步步,栽赃诬陷,把局势做到这种地步。”
李策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丢在地上。
“本王调查臂张弩被刺杀那日,你放人出城,篡改城门记档;囚徒被毒杀当晚,你就待在晋州府衙,有仆役作证。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了恶事,还能全身而退?你可知只要接触那腐肉毒药,就会双目不适?你昨日见我,常常用力才能睁开眼。而负责给囚犯分发食物的差役,眼睛也不舒服。今日本王带来大夫,只要给你诊脉,便能查出你是否接触毒药。”
“楚王在说笑话吗?”周赐仍不死心,“下官眼睛不舒服,是因为过度操劳,几夜都没有睡好。”
郑奉安听着他们对质,扶刀上前问周赐:“真的是你?是你杀了那么多人?”他声音冷厉,几乎暴怒。
“不是下官。”周赐仍然嘴硬。
“把大夫请上来!”李策大喊道。
今日他就要这么定案。
虽然证据尚且不足,虽然仓促之下无法准备妥当,除非找到吐蕃人当面指证,否则周赐是不肯死心的。
但案子不定,民心必乱,民心乱了,今日这些百姓,就难以活命。
那些人是要杀囚吗?
不是,他们的目的,是要朝堂不稳,要废黜太子,要用蒲州兵马,用这些百姓的血,铺一条上位的路。
“抓住这个狗官!”
“杀了他!”
“杀了周赐!”
人群叫喊起来,百姓群情激愤,蒲州兵马举起弓箭长刀,带领百姓大声呼喝。
李策正要平复百姓情绪,把周赐关押,忽听周赐大声尖叫。
“谁敢?”
他挣脱出一条胳膊,从胸前取出一物,高高举起。
他的脸上带着疯狂得意的笑,再次道:“谁敢?”
那东西是一块方形金牌,金光灼目,惊动得数万人不敢出声。
……
注:这种用腐肉做成的毒药,现代有个名字,叫做:肉毒杆菌。
第204章 真假金牌
金牌比手掌略小,四角雕刻龙纹,正中阳刻四个大字。
那字体铁画银钩、刚柔相济,那是——
如朕亲临!
李策下意识便抬手入袖,以为叶娇送给他的金牌丢了。
怎么可能?
据他所知,圣上的信物有九样,无论是调兵遣将的虎符,还是斩杀奸佞的尚方宝剑,都只有一件。这样的金牌,也只有一块。
愣神间,周赐已经开口说话。
“圣上‘如朕亲临’金牌在此,还不快快跪下?”
台上台下的人,大多都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先跪下的是郑奉安率领的府兵,他们放下兵刃,纷纷跪地,如倒伏的庄稼,被风吹得贴近地面,不能动弹。
见此情景,百姓们虽心中激愤,也不得不哆哆嗦嗦,屈膝跪地。
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心中的道理冤屈,只能先放在一边。
蒲州官兵最初还在犹豫,后来被万民跪拜的气势影响,也三三两两跪下去。而高台上站着的人,只剩下李策、周赐,和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
郑奉安错愕地看着周赐。
他的表情吃惊困惑,不明白为何周赐得到了圣上的信物,也不明白为何魏王事先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周赐应该是为魏王做事的,魏王已经把臂张弩的事嫁祸给太子,还有什么事,要动用金牌?
难道只是为了让周赐保命?
绝无可能!
郑奉安的心悬在空中,飘忽不定。
享受着被军队百姓叩拜的快感,周赐激动兴奋,唇上的山羊胡颤动不停,环视四周。
“奉太子殿下令,”他厉声道,“持此金牌,稳定晋州局势。自今日起,所有百姓归家耕种不得聚集;校尉彭金锐私募兵马,革职查办;蒲州反军杖责一百,关入蒲州监牢,听候发落!”
人群哄然。
这是圣上的金牌,却是太子的命令。
太子要做什么?要掩盖自己在晋州的罪行吗?要庇护周赐这个草芥人命的狗官吗?
狗官竟然手持金牌,要压下这件事?
恶人要逍遥法外了!他们的亲人要沉冤难雪了!
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嘈杂的议论和愤而不敢声张的压抑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我不服!”
那人喊着,已经站起身,昂然而立,看向高台。
他身披铠甲,虽然个头不高,却看起来精壮有力。浓眉漆黑、眼窝深陷,脸上的神情悲愤交加,声音响亮,歇斯底里。
正是为子伸冤、拥兵在此的蒲州校尉彭金锐。
“我不服!”他大声道,“私募兵马是我的不对,聚集百姓,更是有罪。大人可以关我,太子可以斩我,圣上可以屠我满门,但我不服!死也不服!太子私藏臂张弩,百姓蒙冤受屈又被毒杀在监牢里,最大的疑犯刺史周赐,却手持令牌,要让我们闭嘴受罚?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我不服!我们不服!就算要死,也要先杀了周赐!”
“先杀周赐!”
“杀了周赐!”
彭金锐的声音如雷贯耳,蒲州兵马率先响应,紧接着,那些冤死者的家人也纷纷起身。他们高举手中的兵器,向高台挤去。
杀气腾腾,如同河水汹涌;刀枪林立,似要冲锋陷阵。
周赐吓得连退几步,指挥郑奉安道:“郑节度使,快把他们拿下!拿下!太子有令,如有违者,视同谋逆!当场处死!”
郑奉安僵硬地站在原地,如遭雷击,问道:“处死谁?”
“处死彭金锐!处死这些反民!”周赐道,“这是太子的旨意,是圣上的旨意!”
到底是谁的旨意?
郑奉安紧抿唇角,心中如有响雷滚过。眼前的局势让他大惑不解。
好在李策心中清醒万分。
他们先用叶长庚,想阻止李策审案。若李策中计离开,这里必将血流成河。如今李策用舆图逼迫吐蕃,来到这里亲审,他们也不想让结局改变。
他们就是要这样,要让晋州乱,要让百姓被杀,要把事情闹得天下皆知、九州震动。
储君为遮掩罪行,冤杀百姓?
这自然不是太子的旨意,也不是圣上的安排,恐怕李琛做了个假金牌,用来把太子李璋钉死在暴虐无德、僭越谋逆的柱子上,无法翻身。
可金牌只有一块,圣上给了叶娇。
到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叶娇,都说不清楚。
晋州乱了,百姓死了,李琛高枕无忧,来看太子被斩,叶娇被疑,而李策因为失职被罚。
这便是李琛的全部计谋,一箭三雕,可恶、可怕、可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策却并未方寸大乱。他看着周赐如跳梁小丑般大喊,转身观察郑奉安。
他呢?
他听谁的,他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