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既有年长的老者,又有青年人,一个个谦和有礼,行为举止滴水不漏。
叶长庚被人引着,来到议事厅。
名帖奉上,礼物抬进来,双方族中长辈和媒人谈论起婚事,没有任何矛盾,便交换了彼此生辰,用以择定婚期。
等事情谈妥,裴氏摆宴招待众人,安国公府的媒人开口道:“如今既已纳采,可否请小姐同公子略见一面?”
叶长庚没料到媒人会这么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裴氏族人鸦雀无声,双方顿觉尴尬。
大唐民风开化,就算是恪守礼仪的世家大族,也会在纳采前让男女双方见上一面。或隔着薄薄的屏风,或者干脆连屏风都不设。
婚前确认了心意,免得婚后相看两厌,夫妻不睦。
所以媒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裴氏的沉默,让人心生忧虑。
“已经见过画像了。”叶长庚举杯圆场道,“不必惊扰小姐。”
裴氏族人的神情渐渐和缓,他们相互看看,笑道:“收到京都的书信后,小姐便闭门不出,潜心修习女工,学习侍奉公婆之道了。”
大家闺秀,理应如此。
叶长庚点头道:“听说小姐喜欢读书,家里为她挑了些书籍,还请转送。”
纸张价高、刻印又很麻烦,所以如今家族藏书大多都是竹简。她既喜欢读书,叶长庚便请洛阳书行的人送来了些书籍。
他不懂这些,只说要几本售卖最好的。
没想到最好的是竟然是大兴善寺新近委托印制的经文。
那便送经文好了。
叶长庚并不关心那小姐能不能看懂,看懂了会不会闹着要出家。
他送了礼物,做足礼数,也便好了。
裴氏族人听说特意为小姐选了礼物,连连点头,感激道:“公子有心了。”
一位年长者转头示意仆人。
“把礼物给小姐送去吧。”
那仆人躬身称是,退后几步转身,跟着叶长庚的随从来到院子里,接过礼物,退出院落。
他顺着专门供仆人行走的窄巷矮门,走过许多条甬道,转了许多条弯,在一座院门处停下,叩响院门。
一个老嬷嬷打开门。
仆人把书籍送上,道:“这是安国公府公子,送给小姐的礼物。”
嬷嬷接过书籍,合上院门,穿过一道紫藤花架,站在廊下,示意看守屋门的两个婢女。
“开锁吧。”
婢女取出钥匙开锁,推开屋门。
嬷嬷走进去,见裴茉背对着门,坐在窗前发呆。碗筷未动,看来上一顿饭依旧没吃。
嬷嬷叹了口气,把那摞书放在裴茉面前。
“小姐,”她挤出笑容道,“安国公府的礼物到了。”
裴茉没有回头,淡淡道:“金银头面、绸缎衣裳吗?放一边吧。”
“是书!”嬷嬷刻意说得大声,“叶公子知道您喜欢读书,送书给您呢!”
裴茉有些意外地转过头。
窗外天光正好,薄薄的光线擦着她挺拔的鼻梁照进室内。
她有一双沉静又倔强的眼眸。
“书?”裴茉幽幽道,“什么书?”
她的视线落在桌案上,看到几个字:“大唐西域记。”
……
注:《大唐西域记》是玄奘法师口述,他的弟子辩机编纂整理的,跟《西游记》没有直接关系。《西游记》的最早版本是明代万历年间的,认定为吴承恩所著。
第258章 嫁陌生人
这是……
是玄奘法师西行归来后,记录在西域所见所闻的那本书吗?
家里的书库没有这本书。
裴茉木然的脸上浮现一丝生气,她翻开蓝色的书皮,映入眼帘的是方正的字体:“窃以穹仪方载之广。蕴识怀灵之异。谈天无以究其极……”
这是序言。
再往后翻了几页,便看到第一卷 ,详述三十四国见闻。阿耆尼国、屈支国、赤建国……
裴茉低头看书,一页页翻过,浑然忘我。
看到戎人之地,贪财、无仁义礼智,女尊男卑,死了人就用火烧掉,丧期不定,要割脸断发吊丧,裴茉不由得面露惊讶。
看到屈支国东境,龙与牝交合,生龙驹,与女人交合,生龙种,裴茉则脸颊通红,猛然把书合上。
“小姐……”等候在一边的嬷嬷道,“叶公子虽然没送什么珍贵的首饰,但您早就把家里书库的书看完了。眼下有新书看,才更欢喜吧?”
新书是不错,但如果家里长辈知道,这些书里有讲交合之事,恐怕要气到上表弹劾了。
裴茉顺手翻动其他书籍。
好在余下都是《菩萨经》《金刚经》《心经》这些正统经文。或许原本是要买经书的,不小心混进了玄奘法师的游记。
那就——先把《大唐西域记》看完吧。
“小姐,”嬷嬷继续道,“要不要给叶公子回句话?”
“不必了。”裴茉淡淡道。
嬷嬷有些失望,正要叹息,听到裴茉又道:“粥凉了,热一热吧。”
“小姐!”嬷嬷上前一步,要去抓裴茉的衣袖,又拘谨地放开,激动万分道,“您肯吃东西了!奴婢这就去热饭。太好了,奴婢回禀老爷,也不用把小姐锁在屋里,防着小姐想不开了。”
裴茉抬手扶额。
几日没怎么用饭,她觉得头晕眼花,看字都不清楚了。
先吃饱,再说别的吧。
关于她的婚事,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族长只是把她叫进屋,告诉她在京都做官的父亲给她选定了夫婿,安国公府叶公子。
族长说叶公子智勇双全,曾经跟随太子率领西北军与吐蕃作战。
箭法高超,可徒手猎狼。不久前为了平乱,摔下悬崖。因为立了功,右迁折冲都尉,从四品。
和裴茉父亲的官职一样高。
可裴茉不在乎这些,她只是问道:“他读书吗?”
族长想了想,坦诚道:“他之前在书院时,学业常常是末等,这才弃文从武了。”
所以,她要嫁的人,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粗莽武夫。
所以,才在送的经文里混入了游记吗?
如果她也能离开这个不像家的家族,游历山川,该有多好!
可她就要嫁人了,嫁一个不识字、爱打架、徒手抓狼的男人。
裴茉翻动书页,却没有看进去。
她的心中慢慢构建出一个男人的形象。孔武有力、身材粗壮、胡须奓着,有点像抓鬼的钟馗。
有人想离开家,就有人想回家。
穹庐毡帐内,格桑梅朵端起一碗马奶酒,轻轻摇晃。灯影灼灼间,似乎看到故乡山峦的影子。
对面的男人二十多岁,皮肤偏黑、颧骨突出,乌黑浓密的头发编成许多发辫,斜襟上衣微敞,露出半个胸口,对着格桑梅朵举起酒杯。
“公主殿下,”他说着一口不算流利的大唐雅语,“这只羊是我特意为殿下烤制的,请殿下品尝。”
格桑梅朵收回神,含笑点头。
“多谢可汗。”
这男人正是突厥室点密可汗五世孙,自立为西突厥可汗的贺鲁。
“殿下客气,”男人哈哈大笑道,“殿下唤我贺鲁便好。这些日子以来,我与公主殿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忍不住常请殿下吃酒,还望莫要厌烦。”
“贺鲁。”格桑梅朵轻唤这个名字,贺鲁连忙应声,并且亲自撕了一块羊肉,递给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接过来,面露崇拜。
“草原上的羊肉,果然美味。听说可汗有万余只羊,千余匹马,从这里望到天边的土地,都是可汗的。”
“比天边更远!”贺鲁站起身,走到营帐前,豪情万丈道,“从这里往北、往西、往东,都是我的!”
“那么……”格桑梅朵起身,走到贺鲁身边,“往南呢?”
往南?
贺鲁的眼神顿时凝滞,远望南边,迟迟不语。
南边是大唐的长城,是拼死驻守的精兵强将,是翻不过去的山、跨不过去的河、水草丰茂却被浪费来种粮食的土地。
贺鲁转头看向格桑梅朵。
这个女人太美了,美得勾魂摄魄,美得心怀不轨。
他才不是那些被美人误国的昏庸君主,他知道自己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南边是大唐的,”贺鲁道,“一如吐蕃的东边是大唐,北边也是大唐。”
在强盛的大唐面前,吐蕃人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本宫知道,”格桑梅朵道,“但是可汗听说过吗?一只狼难敌老虎,若有许多头狼,则无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