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有令,青峰立刻去办,只是城门关闭前,青峰跑回来说道:“格桑梅朵在城内试图购置行李,无人肯卖。眼看城门要关了,如果她仍不出去,要不要干脆抓了?”
“她买什么?”李策问。
她买马。
草原广阔、家乡遥远,没有马匹寸步难行。
马行不卖给她。
“对不住了,如今城中有令,不准同外邦做买卖。您这打扮,一看就不是我们汉人。”
格桑梅朵退而求其次,想买一匹军队淘汰的老马。
“你是那个跟突厥人在一起,追杀楚王的人吧?去去!不可能卖马给你!”
消息很快传遍,城中百姓大多认为,格桑梅朵是突厥某个部落的公主。
这下不仅不卖给她马,连粮食都不肯给她一口。
格桑梅朵拖着伤腿,在云州城内跋涉许久。即便买不来马匹粮食,也不愿改换行装,穿大唐的衣服。
最后她只能无奈回到休养的院落去,到厨房拿了些胡饼。
她身上还有些银票,只要能离开云州城,便能活命。
一日。李策只给她一日的时间,不能浪费。
云州城门落锁前,格桑梅朵走出云州城。
城外没有行人,天色渐暗,隐约能听到狼嚎声从林中传来。
大唐死亡将士已经被妥善安葬,死去的突厥人则被埋入浅坑。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的味道,时不时便有野狗在远处刨食,抬头看她一眼。
目光阴森饥渴,像在观察猎物。
好在天黑之前,格桑梅朵找到一匹四处游荡的战马。她试探着拉住缰绳,马没有躲。
这便好。
翻过长城,便是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李策绝对抓不住她。
她要一路向西,回家去。
让格桑梅朵恐惧的是,李策没抓到她,抓她的是突厥人。
一伙儿散兵远远看到了她,起初带着好奇靠近,待发现她是谁,顿时怒不可遏。
“就是她让我们白白损失几千骑兵!”
“就是她害我们可汗被抓!”
“可汗说了,无论谁见到格桑梅朵,都要杀了她!”
格桑梅朵驾马狂奔,身后的突厥人戏耍着追逐。
如今突厥内部争斗不断,今日这个继位,明日那个自立可汗,他们无趣得很,狩猎女人,远比狩猎野兽有趣。
弓箭射倒格桑梅朵的马匹,她从马上翻落下来,因为大腿疼痛站立不稳,跌在地上,难以起身。
“起来,让爷玩玩你。”
突厥人哈哈大笑,去扒格桑梅朵的衣服。她紧握长刀同时吹响口哨,一只雄鹰从天而降。
那是他们来到大唐时,带来的鹰。
如今与她随行的人要么回到吐蕃,要么已死在楚王刀下,只剩下这只鹰,高高盘旋着,不离不弃。
鹰用翅膀拍击敌人,用喙猛啄,用爪子抓,可一只猛禽而已,如何能抵贼兵?
短暂的战斗后,他们便捉住那只鹰,当着格桑梅朵的面,把它大切八块丢在地上。
一根黑色羽毛从格桑梅朵眼前落下,掉进被血水染脏的草丛。
格桑梅朵向前挥刀。
她的刀法很好。
她曾经在大明宫中同叶娇比试武艺,那时候她穿着质地精良的裙裳,那时候大明宫的光芒似乎全部落在她和叶娇身上,美不胜收、终身难忘。
可如今她大腿受伤难以发力,只刺死一个突厥兵,便被人砍伤手臂,丢了刀。
格桑梅朵被推搡着,摔在地上。
“救命!”力竭的她趴在地上向前爬。
她知道没人救自己的命了。
身在异乡,她孤立无援。
但是突厥人兴奋尖叫的声音突然变得恐惧,他们“哇哇”地喊着,再次上马。
格桑梅朵回头,见远处出现一队骑兵。
一位英姿勃发的将军纵马靠近,搭弓射箭。
突厥人纷纷倒地,那将军跳落马背,走近格桑梅朵,看着倒在泥泞中、狼狈不堪的吐蕃公主,淡淡道:“找到你了。”
格桑梅朵顿时泪流满面。
“叶将军,”她问道,“你是来救我吗?”
“不是,”叶长庚坚定地摇头,“我来杀你。”
你应该死在大唐军士手中,为了你犯下的罪恶,血债血偿。
……
第312章 她的遗愿
格桑梅朵没有为自己求情。
她是赞普的妹妹,是高原上众人仰望的花,是吐蕃的尊严。
她可以被人砍掉脑袋,但绝不能跪在敌人面前,摇尾乞怜。
叶长庚没有搀扶格桑梅朵,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中没有憎恶,也没有同情。
见叶长庚没有挥刀,格桑梅朵手按泥泞,支撑身体站起来。
之前的一番搏斗挣扎,让她大腿上刚刚长好的伤口迸裂。她衣衫不整满面泥尘,血水染红衣裙,站在叶长庚面前。
草原上起了风,风吹草低,如海浪般靠近,最终扑面而来拍打在她身上,如同拍打一艘伤痕累累的渔船。
曾经的她有多么华丽高傲,如今便有多么褴褛狼狈。
格桑梅朵没有逃。
在大唐最英武的将军面前,又有谁能逃得了呢?
她找到一个突厥人的水袋,洗干净脸,自顾自转身,向西边走去。
西边有她的父母兄弟,有她的国土百姓,有她的家。
她已经,离家太久了。
就让她死在回家的路上,让她的魂魄知道归家的方向。
叶长庚并没有立即动刀。
他走在格桑梅朵身边,比她慢半步。
只是当初来大唐,他随行在侧是护送。如今他寸步不离,是截杀。
是他主动要求来追击格桑梅朵。
刺入大唐身体的这柄匕首,是他带来的。如今他亲自送回去,合情合理。
天色阴沉,朵朵乌云被风吹动,一点点南移。
格桑梅朵也一步步向西走,每一步都在踉跄,每一步都很坚决。鲜血顺着她的大腿流淌在地,枯萎的草尖上,有一层刺目的红。
“将军再不动手,我可就到家了。”格桑梅朵自嘲道。
怎么可能?这里距离吐蕃万里之遥。
“我送送你。”叶长庚只是如此说。
他说“送”,实际上却是“等”。
等格桑梅朵耗尽力气,流干最后一滴血。
格桑梅朵懂,所以她并不求叶长庚一刀给她个痛快。她倔强地继续向西,身体麻木步履不停,甚至同叶长庚说话。
“叶将军,你是不是很恨我?”
叶长庚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不屑于同她说话。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们也不是走在灯火璀璨的街道,同行而回、言笑宴宴。
“听说你要娶妻了?裴氏嫡女,她好不好看,有没有我好看?你喜欢她吗?还是只为了借助裴氏的权势?”
叶长庚任他奚落。
格桑梅朵抬头看天,看厚重的乌云被风吹动,继续自言自语。
“明日是什么天气啊?”
回应她的,仍然是叶长庚的沉默。
他默默随行,默默等着她死。
格桑梅朵头上精致的编发已经凌乱,常常佩戴的金丝缎狐狸帽也已经无影无踪。蓝色的偏领大襟裙遍布血迹污泥,有一处烂了个口子,露出她流血的伤腿。
她挣扎着向前,多走一步,便离家更近一步。
“我知道你恨我,”格桑梅朵喃喃自语,“你恨我那么狠毒,同魏王联手,搅得朝廷天翻地覆。同突厥联手,挑起战争。所以我知道,自己死有余辜。”
“可是大唐!”她的声音陡然激动,“那么繁华、那么强盛、万邦来朝、人才济济。如果不这么做,吐蕃只能俯首称臣、割让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