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崔颂只是道:“请高内侍说吧。”
他连说都不愿意亲自说!
内侍高福上前,道:“这是一桩误会。十多年前,圣上尚未即位登基,同帝师游览河山,发现了九峰山铁矿。圣上报给朝廷,先帝差人秘密查看。工部说矿藏少,埋得深,不易开采,但九峰山有大量粘土,可以试试烧制瓷器。先帝便把九峰山赏给崔氏,崔氏一边烧制瓷器,一边帮朝廷慢慢开采铁矿,耗费十三年,终于炼出十船生铁,原想着运到京都,献给圣上,也是在缅怀先帝、感激隆恩,哪知道竟出了这个乱子。”
竟然!如此!
众人脸上五味杂陈、神色变了几次,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高福亲自来作证,大抵是错不了的。
崔氏有钱,的确跟九峰山有关。但原因是瓷器,不是铁矿。
的确,崔氏烧制的临汝青瓷,釉中含有玛瑙,色泽青翠华滋,有“似玉非玉”之说,声名鹊起已有好几年。
可是——
“既然如此,怎么没见帝师大人的奏折?”李璋发问道。
崔颂仰头答:“早有奏报,却不知为何没有回音。”
李璟连忙低下头。
奏报吗——他的确有许多奏折来不及处理,也懒得处理。
他有自己的处理顺序。
小九的奏折,叶娇的奏折,叶长庚的奏折,之后才是别人的。
李璋勉力压抑怒火,再问道:“那么为何由安国公府运输?”
“哦,”崔颂慢条斯理解释,“崔氏没有船,见安国公府在渡口停了些,临时征借的。”
“那么——”林清发问,“为何安国公府的人不清楚?叶柔怎么不知道?”
“找叶羲借的,叶柔怎么知道。”
叶羲虽然出家,却仍是安国公府一家之主,当然能调用船只。
“父亲不在家中,并未捎信回来,所以我不知道。”叶柔连忙道。
“还有!”王厘问,“为何安国公府的船工带着运木头的批文?”
“当然是因为他们随身携带着批文啊,我这批货紧急,就让他们先把木头丢下,改运生铁了。”
如此,便全都能说通了。
只有李璋还在质问。
“既然如此,为何此案审了这么久,查到了崔氏,帝师才来回答?”
不觉得很诡异吗?
生铁案牵扯出漕运官员时,你在哪里?
生铁案牵扯出裴衍卖官时,你在哪里?
非要等把裴氏一网打尽,你才露面解释?
你们崔氏,这是在跟安国公府合谋,合谋篡权弄政、迫害朝廷命官!
……
第400章 太子失算
太子语气愤怒咄咄逼人,言语间已没有对帝师的尊敬,只剩下将要气急败坏的愤懑。
闹哄哄的朝臣再次安静下来。
看样子,太子恼了。
激怒未来的皇帝,并非明智之举。
崔颂会怎么答?说自己云游天下,刚刚回来?说自己消息闭塞,才听说此事?
崔颂淡淡地笑,那笑容里含着洞察世情的睿智,他轻轻捋须,面对皇室宗族、朝臣百官,回答道:“叶羲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众人瞠目结舌。
崔颂看一眼叶柔,“啧啧”道:“因为帮我运送生铁,他的女儿被抓入大理寺,他都能冷眼旁观,让这么娇滴滴的女儿吃苦受罪,我又慌什么?”
那么,仅仅是因为叶羲没有露面解释,他就不来了吗?
可崔颂道:“我是想看看,看看崔玉路的能耐,看看漕运官员经不经得起审,看看裴衍那个老东西,这些年来是怎么为国尽忠的!”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语气也变得冷厉,声如洪钟:“如今我算是知道了!运河上下处处贪腐,吏部尚书带头卖官!我替百姓寒心,替圣上失望,就算搭上我崔氏满门性命,能肃清朝纲、铲除奸佞,为圣上分忧,我也心甘情愿!”
崔颂声音震耳,每一句,都是赤胆忠心。
朝臣神情震动,他们再次整理官服,举起双臂,拢手前伸,俯身施礼,动容道:“帝师大人。”
“免了。”崔颂草草挥手,又看向太子,道,“生铁案便是如此。当初先帝赏赐九峰山,并未提及铁矿,大家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如今说清楚了,太子还要怎样?”
李璋的手指在衣袖中攥紧,面上却肃重如常,道:“帝师大人和叶道长忧心朝事,以十船生铁,撬动大唐朝廷,以至于轰动上下、惩治贪腐、除残去秽,让本宫钦佩。”
崔颂皱眉。
李璋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另有文章。
当初崔颂曾提醒崔玉路,只有皇帝能够整顿吏治,只有皇帝能为百姓安乐。为人臣子,要守住自己的本分。
可李璋的意思是,他和叶羲,两个已经没有官身的人,在越俎代庖、搅乱朝廷。
皇帝那个小心眼儿,即便认了,也会心生不满。
崔颂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叶羲。
都怪那个老不死的小年轻,好好的,非要生事。生了事,他自己躲出去给人算卦挣钱,倒把京都的烂摊子丢给自己了。
事实上,崔家根本就没想用安国公府的船运输生铁。
他们没有货船,但是有钱,什么船租不起?
可是叶羲出现在板渚码头。
他的道袍在风中翻飞,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着桃木簪,瘦而不弱,凛然而立,见崔颂走近,道:“帝师大人的花瓶不错。”
难得有人夸奖自己的花瓶,崔颂心情很好,举了举手中的青瓷瓶,道:“我自己烧的。”
他走近叶羲,有些不解:“十多年未见,你约我来,就为了夸我的花瓶吗?”
当然不是,叶羲很奸猾。
他说知道崔家炼够了十船生铁,要献给皇帝。不如就借着这些生铁,查一查漕运官员,清一清大唐浊气。
当时崔颂不客气道:“大唐有浊气,关你这个道士什么事?”
叶羲笑了笑道:“关你徒弟的事,也就够了。”
崔颂顿时落了下风。
可不是嘛,他的徒弟,是叶羲的女婿。
这都要怪他们崔氏没养出叶娇那样的女儿,只能一声叹息,把徒弟给了别人。
没想到,十多年前各为其主的他们,如今要为了同一个人担惊受怕。
吃不好睡不香。
怕他心慈手软,又怕他心狠手辣;怕他无意皇位,又怕他即便有意,也会早早病逝。
怕这怕那,想东想西,原本可以安享晚年的他们,被逼得抛头露面。
他和叶羲,竟突然同命相连起来。
既然如此,崔颂也就任由叶羲折腾了。
那些生铁如果由崔氏运输,被漕运衙门抓到,无需崔氏解释,皇帝也会想起铁矿的事,再查查那些被李璟丢到一边的奏折,也就不会闹到今日这种地步。
裴氏盯着安国公府,盯着叶家的货船,才让他们见到生铁便兴奋癫狂,之后审着审着,把自己一网打尽了。
而裴氏是太子母族,所以太子今日的愤怒,崔颂完全能够理解。
他不屑于同李璋针锋相对,只转头询问崔玉路道:“如此,可以放人了吗?”
“只需要叶小姐在案卷文书上……”崔玉路说了一半,见崔颂已经不耐烦起来,但他还是坚持道,“签字画押后,就可以离开了。”
他心中是有一点点抱怨的。
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事先也不肯说一声呢?
自己被别人当猴耍也便罢了,还被自家人当猴耍,真是叫人烦闷。
见崔颂问了一句,没有离开,崔玉路连忙示意下属去整理案卷,赶紧让叶柔签字。
他希望崔颂能快点走。
如果崔颂能看上哪个大花瓶,也可以一起搬走。
最终,崔颂是带着叶柔离开的。
崔颂在前引路,穿过层层官员,走到大理寺外,挤出围观的百姓,道:“事出紧急,想必安国公府也没有派车来接。叶小姐乘坐我的车回去吧,我还要进宫一趟。”
叶柔连声道谢,推辞不受。
崔颂道:“这件事,令尊事先已经告诉叶小姐了吧?”
叶柔微微垂眸,算是默认。
出事前,父亲曾从她那里,拿走了调派船只的印鉴。
父亲说,会让她吃些苦头,问她怕不怕。
她能有什么怕的?她受家里庇护,一直都自责帮不上哥哥妹妹的忙。她不怕吃苦,怕的是自己没有用处,成为家里的累赘。
她让父亲等一等,转身去厨房做了一盒桃酥。可回来时,发现父亲已经走了。
所以叶柔只是遗憾,没能让父亲尝尝她的手艺。
崔颂赞赏道:“能引导大理寺去查漕运官员,能在他们的讯问下守口如瓶,叶小姐非同一般啊。”
叶柔抿唇笑了笑,崔颂假装生气,还是把她让进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