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则等了一会儿,等到高福出来,蹭高福的车进宫。
高福很恭敬,只是说,圣上有些生气。
皇帝生气,但皇帝见到崔颂时,还是露出了笑容。
“夫子。”
他从病床上起身,被崔颂按下去。
这个举动有些过分亲昵,更有些逾矩,却让皇帝心头一热。
他的长辈差不多都已离世,他的儿子们争斗不停,只有这位亦师亦友的帝师,还在关心他,心疼他。
“圣上是真的病了,还是懒得理睬前朝事啊?”崔颂含笑问道。
“朕是真的病了。”皇帝叹息道,“也是真的想看看如果朕不在,前朝会怎样。”
“圣上深谋远虑,太子已定,污吏已除,前朝很好。”崔颂道。
皇帝干笑一声:“污吏已除?裴氏可不是朕的手笔。”
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几分。
崔颂道:“如果没有圣上您权略善战、守正不阿、不徇私情、运筹帷幄,又怎么会容忍崔寺卿查了这么久,怎么会容忍崔氏弄出这些名堂呢?我来这里,是请圣上责罚。”
事实上,能扳倒裴氏,也是皇帝有意为之。
太子新君即位,不能无人可用,也不能有权臣干涉皇权。
崔颂明白圣意,才允许叶羲这么折腾。
叶羲也看清了局势,才会借用生铁。
“责什么罚?”皇帝道,“今日你一早送来奏折,说了前因后果,希望高福能为你作证。高福走后,朕让人找到了你先前呈报上来,说要送来生铁的奏折。那奏折被夹在工部一大堆奏文里,难免会被赵王丢在一边。夫子你啊……”他叹息着,有些无奈地摇头。
生铁案已经盖棺定论,可接下来呢?
“楚王说,他有证据,证明太子同裴氏贪腐有关。”皇帝道。
真正让他忧愁的,是这件事。
“圣上,”崔颂试探道,“您给了太子军政大权,即便楚王有证据,又能怎样呢?”
太子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
真正该担心的,是他偷偷收的二徒弟。
……
第401章 帝师退让
许多人会忽视权力的可怕。
以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律法悬于头顶,便能伸张正义除暴安良了。
不是这样的。
悬于头顶的从来不是律法公正,而是皇权君威。
如今,皇帝把权力给了太子。
太子能左右朝事、调令禁军、生杀予夺、处置朝臣。
而楚王呢,只能呈上证据,等太子认,或者不认。
太子认才怪呢!
崔颂觉得,他的二徒弟哪儿都好,只有一样:太讲道理了。
如果是他……算了,他已经赢过一次。
皇帝当然懂得权力的用处,故而他微微蹙眉,脸上有些担心,又有些纠结,原本杀伐果决不怒自威的脸,竟露出了暮年将至的无助。
“朕还活着,”他安慰崔颂,也劝自己,“太子会有分寸。”
崔颂叹了口气,真希望叶羲能在这里,算一算皇帝什么时候死。
但皇帝肯定不会给卦金,所以叶羲也不会来。
但他口上道:“圣上养好身体,便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天下之福。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圣上您以身作则、教子有方,至于他们怎样,也要看他们的性情了。”
性情和天命一样,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
皇帝颔首,又问:“那么夫子觉得,朕的儿子中,谁最有资格,继任大统?”
他问得郑重,崔颂却在心里跳脚。
他当然想说只有楚王有资格,想说他那个侄孙女婿也差不多,但皇帝会答应吗?让他承认自己瞎眼选了李璋,比登天还难。
这是送命的问题。
所以崔颂道:“圣上选的,便是最有资格的。”
皇帝哑然失笑,道:“夫子说话滴水不漏,犹如这桩生铁案啊。”
皇帝心里,到底还是不满的。
崔颂再退一步,道:“生铁案原非我的本心。这么些年来,崔氏得圣上庇护,已累积巨额家资、吃用不尽了。青瓷已成,崔氏愿把九峰山还给圣上,让临汝青瓷,为大唐锦绣,添一抹色彩。”
“临汝青瓷……”皇帝面上有了笑容,“朕听说过,烧得很不错。”
“圣上还见过,”崔颂道,“圣上寿诞时,赵王送的大缸,便是在临汝九峰山烧制的。”
那缸巨大,且有山水花纹,颇具大唐气象。
“你舍得?”皇帝含笑问道。
崔氏为烧出上好青瓷,必然用了不少心力。如今窑成,反而送出去了。
“圣上,”崔颂恳切道,“这大唐万里江山,处处都是圣上的。崔氏已经得到太多了,这趟我来见过圣上,便要游山玩水,离开京都了。望圣上保重龙体,待臣遇到什么奇趣好物,给圣上带回来瞧瞧。”
他不光送出九峰山临汝窑,还表明了不再干政的决心。
皇帝放下心来。崔颂告别时,他甚至让高福代替他,亲自送到宫门口。
崔颂的步伐很快,高福追得微微喘气。
“帝师大人,”高福问道,“您果真就放心走了?”
“圣上在,有什么不放心的?”崔颂挑眉。
高福跟着走了一射地,又道:“有帝师在,大家才心安啊。”
除了皇帝,便只有帝师,能震慑朝廷百官了。
崔颂道:“他们的心安不安,关我什么事?我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夺嫡的路,不能由他替楚王走。
把果实送进楚王手里,并不能让他习得帝王心术,不会在他柔软的心上长出硬刺,以应对人心叵测。
更何况有皇帝在,崔颂留在这里,只会让皇帝心生忌惮。
“有水吗?”宫门口,他询问值守的卫士。
那卫士连忙转身跑回值房,端着茶盏跑过来。
“帝师大人只喝清水。”高福提醒道。
崔颂端起水一饮而尽,总算舒服了些。
今日他说了太多甜腻的话,有些是真心的,有些纯粹就是拍马屁。
不喝口水解解腻,他要被自己恶心死了。
离开京城吧,至于李策如何,交给他自己,也交给天意。
“真的走了?”
崔颂出了御街,找到自家前来迎接的马车,便一路向东,从最近的春明门出去了。皇帝得到消息,觉得崔颂太急了。
“雪那么厚,”他望着窗子,道,“路上湿滑,好歹等天晴了,暖和了,再走啊。”
高福宽慰道:“帝师乘坐马车,走累了,会去驿站歇息的。”
“那个……”皇帝又想起一人,问道,“叶羲呢?”
自从太子第一次监国,皇帝的暗探便不太好用了。如今宫外的,也只剩一人。
“听说去了山南道,”高福道,“给人算卦,收卦金。以前叶道长不肯轻易算卦,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日日起卦。听说引得许多达官贵人跑去堪算命格、占卜吉凶。”
皇帝嗤之以鼻:“以前挥金如土、淡泊功名,如今老了老了,反而变成财迷了。他怎么不算算自己的孩子们?对了,太子回来了,叶娇怎么还没回来?楚王病着,她还有心在外游荡。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朕,朕生气了。”
是生气了,也是想她了。
想她的活泼有趣,想她旺盛饱满的生命力,也希望她能有办法,治一治李策的病。
高福看一眼殿门外。
宫婢正端着汤药站在外面,高福没有允准,她便一直等着。
今日她等得实在有些久,久到端药的手被冻得麻木,小内侍去提醒高福,高福才快步走出来,接过药。
宫婢屈膝施礼,缓缓告退。
她的手很冷,却不敢把手揣进衣袖暖着。
高福端着汤药回来,走进内殿,把药放在几案边,拿起银针,试了试。
银针没有变色,应该无毒。
其实银针只能测出砒霜,那些人如果真的下毒,怎么会下这么简单的毒呢?
试过毒,高福才回答皇帝的话:“太医们回来了,听说剑南道这次治病的药方,便有楚王妃的功劳。”
皇帝欣慰地点头,有些心疼道:“这孩子,也不怕染上瘟疫。”
“楚王妃让人钦佩。”高福道。
“林奉御也回来了?”皇帝若有所思。
高福端着那盏药,手有些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