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大理寺丞。大理寺丞手持案卷,今日他们说的每句话,都会被记在案卷上。
这是朝廷防止探访者串供的法子。
裴茉起身走过来,乖巧地点头。
“我会答的,”她说道,“我什么都没有做。”
叶长庚没有安慰她。
“那记档的确是你写的吗?”他语气冰冷,沉声询问。
裴茉眼中原本已有泪珠,被这句话中的凉意惊得瞪大眼睛,微微仰头,没让泪水落下。
“是。”她闷声道。
“你的确见了十匹方纹绫?”
“见到了。”
“没有打开看?”
“没。”
“为什么?你不打开看,便敢记在账上?你可知道你自己草草一笔,便要赔上多少人命吗?”
叶长庚渐渐咄咄逼人,裴茉脸色通红,终于反驳道:“连你也不信我吗?”
她上前一步,眼中泪珠闪动,自责又羞愧道:“我只是因为认识篆字,写字略微能看。那些账目,都是赵王府的管事记好了,我来誊抄的。”
“哪个管事,叫什么名字?”叶长庚厉声问。
裴茉说出一个名字。
牢里很安静,大理寺丞手中的笔沙沙作响,记下他们的对话。
叶长庚神情微动,忍住心中劝慰对方的冲动,接着道:“即便如此,这些都是赵王府入库的东西,跟圜丘祭天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点醒了裴茉,她蹙眉道:“赵王府的账目是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有各府邸送给小郡主的礼物,有赵王殿下为祭天准备的仪仗、器物、服饰,全混着。这种安排,本来就容易被人动手脚吧?”
混成这个样子,真叫人匪夷所思。
大理寺丞一面记录,一面忍不住摇头。
叶长庚默默等着。
等大理寺丞记录完,也等自己平静些,等裴茉不再落泪。
他只需抬一抬手,便能为她拭去泪水。
但他没有,他只是更冷淡地道:“你可知现在京都都说,是我们安国公府,在借机夺嫡,诬陷赵王吗?”
裴茉吃了一惊,大理寺丞连忙提醒叶长庚。
“叶节度使,这可不能乱说啊。”
但叶长庚必须这么说。
他需要大理寺丞记下这些话,需要这些话传入圣上的耳朵。让圣上相信,这不过是安国公府再次被诬陷罢了。
但裴茉不明白叶长庚的真实目的。
她心神俱乱,眼中阴云密布,嘴唇张了张,颤抖道:“叶将军,你可知传言多为诽谤吗?”
叶长庚脸上的坚毅清冷碎成一片片柔软的微光。
这句话他记得。
那是他们初见,裴茉的书册落在自己车上。书里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国君离开皇宫,弟弟被污蔑淫乱后宫。
裴茉在那个故事旁边,批注了几行小字。
叶长庚回忆着,回答裴茉道:“传言多为诽谤,而信任难能可贵。”
裴茉的眼中总算透入一丝亮光,她五味杂陈地看着叶长庚,哽咽道:“我知道自己蠢笨,一直是将军你的累赘。这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将军答应,我愿意……”
大理寺丞很快记完了这句话,没等到下半句,有些着急地抬头。
他记了一辈子案卷,没想到有一日竟记起闺房私话来。
到底愿意做什么?和离吗?如果他没有记错,叶夫人是裴家的,裴家如今式微,趁机和离,倒也合理。
裴茉挣扎着,果决道:“我们和离吧!和离了,这便不关安国公府的事。”
叶长庚深深地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伸出手,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大理寺丞连忙拦着。
“节度使,可以和离,不能伤人啊。”
叶长庚没有理睬。
锋利的匕首割断了一缕头发。
他拿着头发,又从衣袖中取出一缕同样用红绳捆绑的头发,装进袋子里,递给裴茉。
“这是……”叶长庚道,“成婚后,你要做的夫妻结发,合髻礼。”
裴茉曾经为了完成这道仪式,半夜偷剪叶长庚的头发,被当作刺客。
如今在牢里,在她以为自己会被放弃时,他给她这缕头发。
无需再做别的承诺,她会懂。
大理寺丞提起笔,只觉得震撼莫名、匪夷所思。他们安国公府,都这么有意思——又不要命吗?
……
第442章 他们太甜
无论如何,大理寺丞的职责是把会面的内容记下来,不能有任何疏漏。
所以他记——叶长庚与夫人在牢中完成结发礼。
他记——叶夫人落泪,唤叶长庚:“夫君。”
继续记——叶长庚点头,道:“真相终会大白,你在这里等着。乖。”
乖?
这个字也需要记吗?
大理寺卿崔玉路拿到案卷,看着上面半本缱绻深情的内容,怀疑地翻到前面,确认他看的的确是案卷,不是话本子。
“大人,”大理寺丞恭谨询问,“下官这么记,可以吧?”
崔玉路脸色发红,蹙眉道:“记得很好,不过下一次可以简练些。这些啰嗦话,不必记了。”
大理寺丞点头称是,等过了几日,又送来林镜探望赵王李璟的会面记录。
通篇只有两句话。
——林镜道:“卑职捎来楚王妃的问候,楚王妃说,她信你,也请赵王信圣上。”
——赵王李璟:“呜呜呜。”
“呜呜呜?”崔玉路一个头两个大,看着这几个字,莫名其妙。
前大理寺丞因为牵扯到先太子案,被削职贬斥。新任的这个姓周,原先是专司记录案卷的,乍然被提拔上来,虽然谨小慎微,却也呆板笨拙。
“是这样的,”周寺丞解释道,“赵王殿下听到这句话,就只是‘呜呜’直哭,说的都是啰嗦话了。”
事实上,那些话也不全都是啰嗦。
李璟先是惊喜这件事楚王妃已经知道了,然后询问楚王有没有办法。林镜说楚王正在医治身体,不能打扰,李璟便说那可千万别让小九知道了。然后他开始倾诉自己自从主管祭天,累得头发都白了许多,可到最后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竟被关进这“狗屁大理寺”来了。
李璟最后甚至抱怨起皇帝了,说:“父皇如果信了他们,就真是花了眼、迷了心,是猴子钻布袋——进圈套了!”
大理寺丞的笔颤颤悠悠,看向林镜。
记下这些,是不是就不必审案,直接可以定罪大不敬了?
林镜对他点头,呼唤他在族中的排名,道:“楚王妃也让卑职问候周三郎,说有周寺丞在这里,想必赵王不会饥寒交迫。”
周三郎……
因为这句话,周寺丞只记了“呜呜呜”三字。
他心里莫名感动。
那位敢在城门口同太子对峙的楚王妃,那位带着剑南道百姓进京伸冤的楚王妃,那位送军粮、治疫患的楚王妃,竟然知道他在族中排行第三,竟然也同他一样,相信赵王无辜。
既然如此,啰嗦话就不记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楚王妃会专门给赵王捎了这个口信,明明知道这样的口信,不出一日,朝廷就知道了。
皇帝合上案卷,手指在桌案上拍了拍,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如释重负,又觉五味杂陈。
他把案卷递给皇后,见她神情变幻,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忍不住道:“叶娇肯信赵王,便是小九肯信赵王。他们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打压李璟,朕该夸他们懂孝悌之义、手足之情,还是怪他们没有顺势而为、过分温良呢?”
皇后嘴唇哆嗦,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他们……他们是识时务。”
皇帝的手猛拍一下桌案,沉声道:“皇后还不明白吗?他们是要让文武百官识时务!有他们这句话,那些暗地里想要构陷赵王的人,就会心生忌惮,望而却步了!”
皇后的头向后缩了缩,案卷被她揉成一团,看了一次又一次。
“都知道不是赵王做的,就连安国公府,也信赵王。”她嗫嚅道。
皇帝颔首不语。
那小两口的甜蜜话,可真是够腻的。不如小九当初写给叶娇的信,每句都真挚动人。
“即便如此,”皇帝道,“赵王府那一堆烂账,查起来也麻烦得很。朕思来想去,不明白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臣妾也想不明白,”皇后哽咽道,“如果找到那人,臣妾一定要问问他,为何如此歹毒?他处心积虑构陷皇子,夜里能睡安稳吗?”
但是不管那人如何,皇后已经连续多日无法入睡,需要吃一碗药,才勉强能睡两个时辰。
一旦入睡,那些人便都找上来了。
最常出现的,是让她心痛万分的先太子李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