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有些讶异于他刹那间的神色转变,却也很快反应过来。
“先说说你查到的。”
齐星礼颔首应是,随后说道:“婚约解除后,母亲大哭了一场,之后便经常外出,我悄悄跟过她几次,发现她每次都是去往东城,顾府就在东城,我当她是放不下婚事,所以才多次上顾府周旋。我劝过她,母亲只叫我好好读书,其他的事她会为我安排妥当,直到腊月初二那天,有衙役上书院告知我,说母亲失足掉入护城河中淹死了。”
东城……定远侯府也在东城,且距离顾府不远。苏御垂首思索,会是巧合吗?
沉吟了会儿,苏御问道:“你是如何发现你母亲的死与定远侯府有关的?”
齐星礼从袖中拿出一颗琉璃珠子递给苏御,道:“这颗珠子,是我收殓母亲的遗体时,从她紧闭的牙关里抠出来的。”
苏御闻言,下意识皱眉,却还是抬手去接那颗珠子。
珠子入手温凉,乃是上品。
苏御将它拿到眼前,细细打量,琉璃珠上雕刻的是观音三十三化身中的持莲观音,共刻了两面,一面拈花微笑,一面悲悯流泪。
良久,苏御才将琉璃珠子递回给齐星礼。
齐星礼抬手接过:“这颗珠子想来世子您也认得。”
“七年前,大慈恩寺进贡了一串观音手钏给当今圣上,圣上十分喜爱,并将其转赠给贵妃,彼时恰逢林家父子双双战死沙场,祖母便将那串观音手钏赐给了定远侯夫人,希望她能得观音庇护,早日走出阴霾。”苏御说着,唇角渐渐压平,低沉的声音里蕴着无上的皇家威严。
齐星礼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苏御一眼,道:“母亲身上无端地多了定远侯府的东西,我十分不解,便对此进行了查探,查过方知母亲那几日到东城并未去过顾府。”至于她去过哪里,不言而喻了,顿了顿,齐星礼解释说,“顾府斜对面有一间茶馆,馆中跑堂的娘子与我母亲是旧相识,她的话,可信。”
苏御轻轻“嗯”了一声,心下思绪百千。
齐夫人的异常发生在齐星礼退了与顾夏的婚约之后。
齐星礼所退的明明是与顾府的婚约,齐夫人却去到定远侯府寻求帮助,还因此丧了命。
观音手钏乃御赐之物,非亲近之人不能触碰,却被齐夫人拿走了一颗。
一个乡野妇人与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她们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会是旧相识吗?
不,她们绝不仅仅只是旧相识的关系。
苏御心下断定。
若他没有记错,现今的定远侯夫人是继室。
林帅与原配夫人是少年夫妻,原配夫人死于难产,三年后林帅续娶,又过了五年方才生下林允南。
……为何要过去五年再生子?
不得不说,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起疑时,再看那人做的事,竟好像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苏御敛眉沉思,骨节分明的食指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顷,苏御伸手拿开小红炉上的茶壶,又从怀中摸出齐星礼的信。
就在他正欲将信纸扔进小红炉里焚毁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一顿,将信收了回来,拆开,又读了一遍。
好一会儿,苏御才抬起头,黑沉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齐星礼,问道:“听说你十二岁便考中了秀才?”
齐星礼没料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说:“少时机敏,一试便中,不想此后两次皆落榜,一度成了书院的笑柄,若非母亲与山长宽慰,只怕我早已放弃学业,下海经商去了。”
“山长可曾看过你与试的卷子。”
“自然,还给了诸多建议,学生受益匪浅。”
“我观你文采斐然,只这一封信便能看出你思想灵活,笔走游龙间还带了点化腐朽为神奇的灵性,这样的笔锋竟连举人也考不上,着实令人好奇。”说着,苏御将信纸点着,扔进小红炉里烧掉,“回去后将你两次参加乡试的卷子再誊写一遍,交给长安,我要看看。”
齐星礼何其敏锐,苏御此言一出,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嘴唇微微颤动了下。
然不待他开口,苏御又道:“至于定远侯府的事,你不必再查,如你母亲所言,你只需好好读书,就当你母亲只是死于意外,切不可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是你们书院的山长。”苏御抬起头,“齐公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齐星礼迟疑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学生明白,你放心,我既寻你合作,便会配合你。”
苏御笑了笑:“那就好,记住了,你只是个普通的秀才,我们今日也没有见过,日后若有需要我会让长安寻你。”
说罢,苏御站起身,也不理会齐星礼,迳直就走出了厢房。
屋外,苏御甫一出来,定安就上前给他披上大氅。
两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楼。
又过了半个时辰,齐星礼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北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齐星礼慢慢往回走着,手脚渐渐没有了知觉。
梧桐院。
补眠的顾夏约莫躺了有一个时辰才从床上起来,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
洗澡的时候顾夏发现自己身上有好多红印子,脖子上,肩膀上,胸口上,腰窝上,到处都是,往下还有更多。
想到这些印子是怎么来的,顾夏的脸不觉有点发烫,她下意识转头看去,正在浴桶边忙活的喜儿处惊不变,视如不见,见她突然看过来,眨了眨眼,问:“姨娘?可是觉得水凉了?要不要添点热水?”
“不用了。”顾夏收回视线,淡定道。
既然身边的人都不见怪,那她自己也得坦然自若些才行,没得叫人笑话。
沐浴过后,顾夏称自己饿了,将喜儿打发去布膳,手里拿着苏御早晨给的药膏自我说服了许久才红着脸给自己上了药。
药膏冰冰凉凉的,抹上之后果然舒服很多。
稍微用了些饭,顾夏换了身柿子红的刻丝缠枝纹褙子,又简单地梳了个圆髻,便带着喜儿往后罩的丫鬟住所走去。
她得去看看不慎“摔倒”砸到脸的小叶姑娘。
顾夏一进了后罩房就道:“小叶,我来看看你。”
小叶正在照镜子,额头上被杯子砸出的伤口已经进行了包扎,可左边脸颊上的肿胀还没有消去,一看就被打得不轻。
听见顾夏的声音,小叶一慌,手忙脚乱地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先遮掩起来,可抬头一看,进来的人只有顾夏和喜儿,小叶心下的慌乱顿时去了大半,忙迎上去:“姨娘您怎地来了,后罩房里不干净,您还是回去吧。”
来的不是朱嬷嬷就好!她谅喜儿一个小丫头也分不清摔伤和被打的区别。便是有疑问,她一个二等丫头,自己还能制不住她?小叶自信。
顾夏勾了勾嘴角,关切道:“我听说你摔得严重,所以过来看看,都是住人的地方,哪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说完,顾夏微侧头细细打量起小叶。
小叶略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说:“奴婢没事的,就是摔了一跤,正好脸着了地,不严重的,只是这几日没法伺候姨娘您了。”
“还有喜儿和朱嬷嬷在,不打紧的。”顾夏体贴地说,言罢,又细细地宽慰了小叶几句。
实话说顾夏有些失望,来时她是带着点期待的,都被顾盼这样对待了,她以为小叶会……
罢了,自己给过她机会了。
喜儿从进门起就一直在看小叶的脸,见两人寒暄完,喜儿天真问道:“小叶姐姐你这是在哪摔的呀?怎的摔成这样,左边脸都快肿成馒头了。”
小叶牵了牵嘴角,这个问题她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
“就在三进的院子里,那儿好些地方还堆着雪,我不慎滑了一跤,整个栽到了雪里,起来就这样了。”
“那雪堆里定然还藏了块石头。”喜儿说的煞有其事。
小叶疑惑,眼底透着不解。
顾夏闻言却是低下了头,嘴角不着痕迹地翘了翘。果然,她看的不错,喜儿这丫头处事不惊,并不简单,就是不知是谁将人放到她身边的。
顾夏一早就料准了小叶的心思,若自己带着朱嬷嬷来,她定然会找理由拒见,可见来的是喜儿她便轻敌了。毕竟喜儿看着,着实没什么杀伤力。
没有杀伤力的喜儿眉眼弯弯,说:“不然姐姐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小叶当即反应了过来,干巴巴道:“是……是啊,你说得不错,那确实还有块石头。”
“好了喜儿。”顾夏打断喜儿,又对小叶说,“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回了。”
让喜儿看清小叶伤情的目的达到,顾夏也不想再多留。
小叶自然也不想留人,忙道:“姨娘您慢走,路上小心些。”
喜儿拍了拍胸脯,看着无意实则故意道:“小叶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看好姨娘,不让她摔跤的!”
第17章 拾花
早间尚且阳光灿烂,过了午,天际忽得聚起了云。大片大片的白云飘在上空,隔绝了温暖的日光。
出了后罩房,顾夏正欲回屋,见园子里梅花开得不错,索性转道逛起了园子。
喜儿见状劝道:“这会子日头没了,天冷,姨娘您还是早些回屋吧。”
“无妨的,我不觉得冷。”顾夏说,“马上就要元宵了,整一年就属这时的梅花开得最好,不多看看岂不辜负了美景。”
顾夏话音才落,一阵风洗过,片片红梅凋飞乱舞,洒得漫天席地。
花雨中的美人儿步态款款,清丽动人,就连她口中那开得最艳的花儿,都不及她此刻的半分风华。
长得好看的人做起事来,总也轻易。
喜儿只劝了一句,见人不愿,便不再劝了。
“可要折几枝回去插着?”
顾夏摇头:“屋子里插得都是昨天刚剪的,还不用换,就让这些花儿在枝头上开着吧。”顿了顿,顾夏又说,“你去找个篮子来,咱们拾些落花回去,烘干了好泡茶喝。”
喜儿看着满地落梅,似是想到什么,笑着应道:“奴婢这就去,世子爷虽不好酒,偶尔也会小酌一杯,咱们多拾一点,做些梅花酿,到时姨娘您可以邀请世子爷一起喝。”
顾夏闻言微怔,伸手去抚枝上的红梅,仿似不经意般问道:“你怎地知晓世子爷不好酒,却会偶尔小酌?”
喜儿惊诧了一瞬,弯着圆圆的眼睛道:“奴婢也是听人说的,姨娘您在这稍等一会儿,奴婢马上去提篮子来。”
话没说完,喜儿就一溜烟跑远,徒留顾夏一人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风声从耳畔呼啸着吹过,顾夏收回视线,抬手为自己带上兜帽,继续往前走去。
好似那阵风将她心底的疑惑也一并给带了走。
晚霞已近,雪融碎金,距离顾夏几步远的一株梅树,已积累了半尺余厚的雪,压得树上的枝桠都似不堪重负,然那一树寒梅恍若流焰,依旧挺立,遗世傲骨。
梧桐院伺候的人不多,所以园子里的雪并无人打理,地上的雪也积了厚厚一层,暖靴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颇有一番野趣。
顾夏脚踩积雪,唇角不觉抿出一枚笑靥。
记得她幼年时,阿娘曾牵着她,在尚书府的花园里看花。
因着是冬日,风雪侵肌,鲜少有人会这时候来逛园子,所以那时整个尚书府的后花园都是她们母女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