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从两侧的树梢拂过,摇下片片雪花,散落在她乌黑的发里。
苏御心有所动,突然伸手过来,握住顾夏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再轻轻帮她拂去头上的雪。
“皇祖母是前朝长公主,前朝灭了,有些人不甘心,想杀害皇祖母,杀手来时,姑母刚好同皇祖母在一块。”
顾夏闻言恍然,坊间一直有传闻说文德皇后并非病逝,而是死于暗杀,不想竟是真的。
大驸马好像也是那一年战死的。
丈夫离世,又亲眼看着母亲被人杀害,孩子也没了。
这样的事情,便是一件都令人无法接受,可姑母却都经历了,还是在同一年……
见人神色恍然,苏御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比她的手要大上一圈。
“逝者已矣,这些往事你莫要在姑母面前提及,也莫要怜她,只需像平常那样待她便好。”
顾夏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第24章 重现
“怎会没有反应?”
萧竹别院,一处偏僻的小佛堂里,烛影幢幢,透着昏黄,大公主满脸疲惫地靠坐在圈椅里,低垂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桌上的白色粉末。
“初二那日,我亲自将顾盼送到李清姿的院子,那院子不大,里面若真藏有阎王断,这萤粉不该没有变化。”顿了顿,苏御又道,“那已是顾府最后一个没有被查证过的地方。”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尚书府里没有阎王断。
大公主自是不信,又问道:“顾盼在里面待了多久?”
“足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已足够萤粉发生质变。
阎王断中含有大量的渊穷砂。
渊穷砂是一种特殊的矿物,无色无味,唯有通过特殊制作的萤粉方能感知到它。
因此,也能通过萤粉找到阎王断。
可怎么会没反应呢?
大公主望向苏御:“是不是你暴露了什么?令她们起了防范,所以事先将药物转移了?”
苏御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她们一直当我是为了夏夏才频繁造访顾府,并未起疑。”
“怎么会没有?怎么会……尸骨发黑、寸草不生,那症状分明就是中了阎王断,我不可能记错的。”大公主低声喃喃着,“她长得那样像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和她没有关系。”
大公主口中的她,一个是户部尚书夫人李清姿,另一个是何静,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后,何皇后的嫡亲侄女,也是大驸马穆铮的表妹。
大驸马出身穆王府,与小何后有青梅竹马之谊。他们自幼相伴,感情甚笃,何、穆两家也早有默契,只等他们二人长大便结两姓之好。
可穆铮十七岁那年,为救失足落马的何静被马匹踢碎了右腿,太医断言,他再也无法站起,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穆铮因救何静而成了残废。
何静却在何府与何皇后的威逼哄骗下嫁给了末帝,成了前朝的小何后。
穆铮知道后什么也没有说,当夜便收拾行囊离开了上京。并在之后邂逅了同样出来游历的大公主,两人因故结伴,在一日日的相处中,逐渐走进对方的心里,顺理成章地结成为夫妻。
穆铮的腿也在神医司空地治疗下痊愈。
一切悲剧的始点,发生在腿脚痊愈的穆铮带着大公主回到上京拜见父母之后。
末帝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不,更确切的说,末帝根本不配为人,他偏执、残暴,以折磨人为乐。
成为皇后的何静宛如置身地狱,她日日都在后悔。
她期盼她的铮哥哥能够回来救她脱离苦海。
终于,她等到了穆铮归来,可他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子,他的眼里甚至不再有她。
何静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一次次地找上穆铮,却一次一次地被穆铮拒绝。
在穆铮又一次严词拒绝之后,她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与末帝一起荒唐。
她将妖道重阳介绍给末帝,鼓动末帝抓捕童男童女入药。
为知己知彼,她派人调查大公主,却被她查出魏淑长公主尚在人间之事。
她以此威胁穆铮,要他回头,要他重新爱她。
穆铮深知何静已然疯魔,前朝气数已尽。为保护大公主,也为了家人的安全,穆铮假意考虑,接下朝廷任命的禁军副统之职。
同时,大公主也悄悄联系了远在平城的武德帝,武德帝得知后,派出精锐将大公主与一众穆府家眷带离上京。
没有了后顾之忧,穆铮果断拒绝何静,召集心腹欲远离上京。
何静愤怒之下,竟以阎王断毒杀穆铮。
阎王断乃前朝秘药,只消沾上一点便能令人痛不欲生。且这毒,入肺腑,侵骨血,中毒之人便是死后入土也无法安身,毒性会随着尸骨蔓延至棺木,最后侵染土地,导致墓土周围寸草不生,非挫骨扬灰而不能去其毒性。
此药由何皇后亲手研制,献给昭帝。
昭帝性子偏执,常用这药赐死惹怒他的宫妃。末帝更是荒唐,他不仅毒害宫人,还将这药用到了朝中大臣身上。
武德帝登基后,亲自下令毁掉所有的阎王断,这药才彻底从上京城中绝迹。
直到一年前,一妇人因病故的女儿墓前寸草不生来到慈恩寺求佛,大公主无意间得知了此事,一番询问下,发现那姑娘的一应状况与中阎王断者非常相似。
细细查探之后,果真如大公主所料,阎王断重现上京,下毒者是户部尚书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周嬷嬷。
那姑娘因与周嬷嬷的丈夫苟且,被周嬷嬷毒死,周嬷嬷还想将人挫骨扬灰,她丈夫心有不忍,偷偷用死猪将人换出,并把尸体交还给她父母,又赔了一大笔银子才将此事压下。
妇人收了银子,本就心中有愧,再看墓前惨状,还当是女儿冤魂不散,惧怕之下前来慈恩寺求佛,才被大公主撞破。
大驸马死于阎王断,大公主恨极了这药,也恨极了何静。
“这样的结果尚在侄儿意料之中,姑母您不用担心。”见大公主如此,苏御出言安慰道。
大公主闻言,定了定神,问:“你早就猜到了?”
苏御点头:“顾云之不是个蠢人,李清姿能瞒他这么多年,可见其心思缜密,她是不会在顾云之眼皮底下做任何逾矩之事的。”
“这也受挫,那也无果,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坐实她的罪证?”大公主的身子骨本就比普通人差些,这一席交谈已耗费她泰半的精力,她靠坐在椅子上,温声道,“四郎,三弟已去七……不,八载,你还能等,可宫里的贵妃娘娘已经等不起了。”
大公主一直不赞同苏御寻根问底的做法,她恨极了何静,连带着也恨极了与何静相关的所有人,单单前朝余孽的身份,就足够坐实李清姿谋害瑞王的意图,还有何好查的?
“你既以查实顾云之始终被蒙在鼓里,顾府便可置身事外,你的小姑娘也不会受到牵连,你还要查什么?”
窗外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三更天的更声划破黑暗传来。
大公主还想再劝,殊料她这厢还未开口,苏御便道:“父亲之死,我怀疑是定远侯府做的。”
“什么?”大公主一时没有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满脸惊愕地看向苏御。
苏御迎着大公主错愕的目光,缓缓将张幼娘、齐星礼之事慢慢说来。
大公主听后,短暂地陷入了沉思,半晌,她说:“现今的定远侯夫人原是个孤女,她是娴苒从山匪手中救下的,娴苒难产身亡,留下一子,林大哥悲痛万分,彼时大应刚刚立朝,武将常年征战在外,那几年一直是侯夫人操持的林府事宜,她无名无分地照顾了允麟两年,名声受损,林大哥出于愧疚,也出于感恩便迎娶了她,婚后两人相敬如宾,为了允麟他们一直没要自己的孩子,直到允麟七岁那年才怀了第一个孩子。”
大公主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侯夫人没有刺杀瑞王的理由。
单从表面看,她也确实没有理由。
苏御却问:“既已成婚,他们为何要过去五年才生下第二个孩子?”
“……自是为了允麟。”
苏御摇了摇头:“我幼时常见林帅与父亲夜谈,父亲口中的林帅不是优柔寡情之人,他既已决定迎娶,那断不会不给自己的夫人孩子。”
“侯夫人的命是娴苒救下的,她是个乞儿,娴苒将自己的姓赠予她,为她取名虞清,是娴苒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视允麟如亲子,为了允麟不愿有孕,也说得通。”
“那她为何后来又要生了?若我没记错的话,林允南出生那年,正好是皇祖父攻下上京正式称帝的同年。”
大公主抬起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侄儿,神色冷凝。
“这与三弟之死何干?虞清不可能是凶手。”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大公主话音一顿,轻叹了声,说,”你的怀疑都是建立在虞清害死林大哥的前提之上,可她是不会害林大哥的,她那般爱他。”
“张幼娘为夫伸冤,却不得其门,京中有人将此事压了下去,我查过,那人是林玮一。”
林玮一,林帅的庶弟,时任刑部侍郎,各地方汇报刑部的重大案件,都会经过他的手。
大公主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苏御心下轻叹,又从怀里拿出两张卷子递给她:“这是齐星礼两次参加乡试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这样的水准中个举人不在话下,可他却次次落榜。乡试不比会试,御史台未全程关注,很容易被动手脚,我让长安查过,齐星礼这两次乡试的主考官都曾受过定远侯府的恩惠。”
火光跳跃,大公主就着明灭的烛火看完卷子,眼中满是惊艳:“这样的水准不说中举,便是一举夺下解元也是可以的。”
“据长安查到的消息,齐星礼就读书院的山长也是定远侯府的人,他对齐星礼关怀备至,齐星礼在书院的衣食住行一应都是最好的。”苏御目光落在卷子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似嘲似讽,“侯夫人这般对待一个无名小卒,又是打压又是照顾,实在诡异。”
这无需苏御提醒,大公主也能感觉到,虞清对待齐氏母子的态度处处都透着诡异,御赐的观音手钏竟落了一颗珠子到齐母手里,这得是何等亲密的关系。
不等大公主再言,苏御又说:“而更诡异的是,这齐星礼不仅与林世子同一日出生,眉宇间瞧着还与林帅有那么几分神似。”
大公主握着卷子的手蓦地一紧,只听“撕拉”一声,她手中的卷子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若齐星礼才是真正的林帅之子,那林允南又是谁?
大公主一阵心凉,一个荒唐却又解释得通的念头骤然涌上心头。
烛花“辟啪”响了一声,苏御上前,拿起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烛火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俊逸。
“明日未时齐星礼会至慈恩寺为其母上香,届时还需姑母前往一观,毕竟林帅去时,侄儿尚且年幼,我对他印象不深,许是看错了。”
大公主颔首应下,想了想,她问:“那李清姿呢?”
“姑母就不奇怪齐母一介寡妇是何来的际遇能与两位朝廷诰命妇人相识,且关系这般亲密的?”苏御放下剪子,侧眸看向大公主,“据闻她曾救过李清姿一命,我派人查了,却怎么也查不到她是何时在何地因何事救下的李清姿。”
大公主不是个蠢人,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苏御话中的深意。
苏御:“何皇后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但末帝,可不止两个孩子。”
慈恩寺建在半山腰上,一到夜里,屋外的风声就显得格外鹤唳。
顾夏早早便灭了灯躺下,也没让喜儿守夜。
她捞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明明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睡的,怎地突然就觉得身侧空了,睡不着了?
习惯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