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负手前行,他并未顺着林允南的话语寒暄,而是解释道:“说来惭愧,此番问候并非因我记挂上心,而是听姑母提及你母亲才想起来的。”顿了顿,苏御又说,“前两日我去慈恩寺看望姑母,姑母常年在庙中礼佛,也没几个故交好友,这次难得听她提及侯夫人,我才想到了你的事。”
“大公主竟提及了家母?”林允南颇有些受宠若惊道。
苏御笑了笑,说:“她们都是从前朝过来的人,自是有些交情,况且姑母与令尊的原配夫人是密友,令堂高义,她当年为侯府,为先夫人的付出,姑母一直记挂在心。”
林允南闻言抿了抿唇,一脸肃容道:“我也听母亲讲过当年的事,母
亲的命是先妣救下的,那些都是母亲当为之事,大公主这般记挂先妣,母亲知晓了定然欣慰。”
“先夫人是个爽利性子,令兄也是。”苏御转过头,黑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林允南,说,“当年我被父王丢进军营,就曾受你兄长指点,只是可惜啊,天妒英才,云麟兄少年身亡,先夫人泉下有知,只怕感伤。”
苏御的眼里沉淀着怀念,可怀念之下却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漆黑,林允南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在他的注视下皆无所遁形,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林允南喜欢同聪明人绕圈子,但他喜欢的是自己引导别人说他想听的话,将别人玩弄于股掌,而不是别人牵着他的鼻子走。
即便林允南眼中的不耐只是一闪而过,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却还是没能逃过苏御的眼睛。
“兄长确实可惜了。”林允南低低叹道,“母亲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兄长之死,她当年差点就要追随父兄而去,幸好有贵妃娘娘从旁劝解。”
苏御:“林帅父子是为了大应捐躯,该然的。”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宫门口,定安见苏御出来,忙牵马上前。
苏御的坐骑是匈奴名驹白蹄乌,这匹马是他十二岁随军出征那年武德帝金口御赐下的,已随他多年。
“姑母常年寡居,侯夫人若是得空,不妨前去拜访。”苏御抬手接过定安递来的马绳,说道。
林允南颔首称是,并往旁边退了两步,说:“母亲定然十分高兴。”
苏御又看他一眼,随即翻身上马。
林允南嘴角牵着笑容,目送苏御策马离去,明明面容精致秀丽得宛如女子,目光却阴沉的可怕。
苏御,苏修止,一个文武兼备到堪称毫无破绽的人……
不,如今的他倒也不是毫无破绽。
想到苏御为那个女人做的那些事,林允南双眸微眯,就是因为那个女人,齐星礼才会入了苏御的眼,差点坏了他们的大事。
林允南对苏御最深的印象便是她那堪称冷酷无情的铁血手腕,这样的人,真得会对个女人那般上心?
林允南对此十分怀疑。
但所幸他们的计划只是要借他的势,而不是要与他为敌。
顾盼已然入了王府,大计成型,且苏御在明,他们在暗,自己只需再潜伏下去,时机一到,便可成事。
“……这是当季的最后一批柑橘,是我娘家刚遣人送来的,也拿来给母妃您尝尝鲜。”顾盼将一只剥好的橘子递到瑞王妃面前,微笑着说,“您吃着若是喜欢,回头我再让人给您送一些过来。”
瑞王妃笑着接过,掰一块吃了,道:“清甜细嫩,汁水也多,是批好果子,你是个孝顺的。”
“您喜欢就好。”顾盼不卑不亢道。
“其实你不必做这些的。”瑞王妃低叹了声,斟酌半晌,还是说道,“你同御儿的事我都知晓,你们大婚前御儿便将事情都告知了我。他打小就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认定的事情没人可以更改,但你放心,等时间到了,王府也不会亏待了你。”
自从嫁入王府,顾盼就跟寻常的儿媳妇一般,日日晨昏定省,没有一点疏漏。瑞王妃也曾规劝过她几次,让她不必过来请安,但都无用。所以这一次瑞王妃干脆将话摊开了说,她不想给儿子惹出任何可能的麻烦来。
这一席话,瑞王妃说得并不刻薄,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却偏偏像根细针一样扎进顾盼的心里。
疼的顾盼完全无需演戏,她只需将心里的痛楚表现在脸上即可。
顾盼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淡淡一笑,说:“原来您都知道了……您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每日闲着也是闲着,能同您说说话也是好的。”
瑞王妃瞧她这副模样,颇有些心疼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你还这样年轻,何必拘着自己,若觉着无事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我相信你有分寸。”
“我原来在尚书府也是这样过来的,都习惯了,只希望您不要嫌弃我叨扰。”
瑞王妃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良久,又叹了一声,说:“也罢。”
她无意改变顾盼的生活作息,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澹澹轻烟从高案上的瑞兽鎏金博山炉里悠然飘出,丝丝缕缕地攀在空气里。
“你的身体,可要我寻几个可靠的太医再瞧上一瞧?”
“多谢您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母亲私下给我寻过好些大夫,其中也不乏有神医,都说治不好,我已经看开了。”顾盼笑着说,“也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瑞王妃着实不知如何劝慰她,便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会儿苏绾宁来了。
顾盼同绾宁郡主问了好,几人又说了些话。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顾盼才起身告退。
回到容华院,顾盼由清莹伺候着解下身上雪白的狐裘披风。
见人回来,张嬷嬷满脸气愤着上前,见顾盼神情冷峻,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顾盼在椅子上坐下,看了张嬷嬷一眼,说:“她是不是回来了?”
张嬷嬷点了点头,她还想在说什么,却被清莹出声打断。
“世子妃。”
顾盼不是个蠢人,自然明白清莹的意思,她抬了抬眼,张嬷嬷领会,道:“你们,都跟我来。”
“喏。”一旁候着的丫鬟们纷纷跟着张嬷嬷退下。
张嬷嬷也没有走远,就在明间守着,又让另一个信得过的丫鬟守着屋门。
“世子上朝去了,她当然也回来了。”
屋里,顾盼说话的声音极冷。
清莹闻言,心中起了些不安,面上却没显露半分。
“世子妃您现在还是该把心思放在王妃身上。”说着,清莹上前,给顾盼斟了杯热茶,笑道,“如今看来,您讨好王妃也并非全无成效,若否王妃今日也不会同您交心。”
顾盼抬起眼,淡淡嘲弄道:“又有什么用,就像她暗示的那样,最终拿主意的人还是世子。”
“至少王妃是喜欢您的,只要您还是府里的世子妃,王妃就会顾着您的面子,五姑娘一个妾,王妃为了您也不会召见她,人啊,还是要多见见才能生出感情来。”清莹分析道,“至于世子那边,您手上不是还抓着她的把柄吗?到时拿出来,还怕奈何不得她?”
听了清莹的话,顾盼的面色好了些,可出口的语气还是很冷:“但我不想再等了,一年,竟还要那妾生女踩在我头上一年!”
“这是夫人的意思,夫人总不会害了您。”清莹是李清姿的心腹,她是知晓“一年”这个时间的用意的,但她不能告诉顾盼。
顾盼沉默,母亲自然不会害她。
“况且世子眼下对五姑娘正是上心的时候,奴婢看着也还不是时机,世间男儿皆薄幸,时间一久,世子对她自然也就淡了,到时我们在拿出证据,定能事半功倍。”顿了顿,清莹又说,“您日日向王妃请安,此等孝举总会传进世子的耳朵里,世子听得多了,心中难免也会有些想法,人心经不起试探,更经不起比较。”
顾盼沉吟了会儿,道:“你说的也有理。”
清莹闻言,总算放下心来。
大姑娘聪明是聪明,可到底还年轻,沉不住气。
清莹才这么想,就听顾盼道:“但该防的还是得防。”
第30章 怨愤
梧桐院里,顾夏狠狠歇了个午觉。
醒来时,意外地看到了在床边守着的小叶。她脸上的肿痕已经消失,但额角的伤口还包扎着,毕竟是道口子,可不是几天就能痊愈的。
“姑娘您醒了。”见人醒来,小叶欣喜地上前扶起顾夏,让她靠在引枕上,又倒了杯水递给她。
顾夏接过水,只喝了一口就递了回去,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水是冷的。
小叶做事越发敷衍了,想来那边又许了她不少好处
。
“你还伤着,怎么不多休息几天?”顾夏敛下眼,淡淡问道。
“奴婢已经没事了。”小叶笑着接回杯子,说,“这些年一直都是奴婢贴身伺候的您,离开您太久奴婢心里也不踏实。”
小叶说得情真意切,顾夏听了却只笑了笑,笑意极淡。
屋里燃着炭火,未免空气不通,旁侧的窗子是开着的,一阵寒风潜入,只穿着里衣的顾夏顿感一阵寒凉。
她抬起手往上拉了拉被子,说道:“我都这么大个的人了,没你在身旁还能饿着自己不成?你伤在额头,还是得仔细着些,小姑娘家家的,可莫要留疤了才好,将来还要许人的。”
“姑娘!”小叶完全没有注意到顾夏的动作,跺着脚娇嗔道,“奴婢哪也不去,就跟着您一辈子。”
“哈。”顾夏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再接话,四下看了看,问,“喜儿呢?怎么不见她?”
“奴婢打发她出去了。”小叶一听喜儿立马拉下脸来,忿忿道,“喜儿这丫头实在是不像话,奴婢才不在您身边几日,她就让您累成这样!瞧您这脸色苍白的,昨夜定没睡好。”
……她昨夜确实没有睡好,但这……好像也不关喜儿的事。顾夏一时无语。
小叶还在抱怨:“我原先瞧她就是个粗心的,连挽头发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也不知王府的人是怎么想的,居然将这样的小丫头拨来照顾您,他们这是完全不将姑娘您放在眼里啊!”
“小叶,慎言。”顾夏定定看着小叶,澄澈的眸子如上好的琉璃,静谧剔透。
四目相对,小叶顿感一阵慌乱,手心也莫名地发凉,顾夏的面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格外地锐利,好似已将她的意图全部看穿。
半晌,小叶才反应过来,她也发现自己刚刚的话说得过于僭越了,忙道:“是奴婢失言了,奴婢……奴婢只是为您感到不值。”
顾夏淡淡看她一眼,而后收回目光,掀开被子起身。
小叶僵着身子站在一边,甚至没想到上前搭把手。她还等着顾夏问她因何感到不值,如此她才好将事先准备的说辞一一道来,可顾夏偏偏没有问,这令她非常尴尬,尴尬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愤恨涌上心头,她紧捏住手里的杯子,双唇颤抖不止。
以前还在尚书府的时候,李清姿虽未在明面上苛待过顾夏,可因着顾老太太的不喜和管事们的刻意忽视,顾夏暗地里没少受下人们地怠慢。
小叶自认自己跟了顾夏这么多年,吃苦受累,受人欺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顾夏不该这样无视她?
况且她现在已经是大小姐的人了!
是她顾夏该巴结的对象!
原先还在尚书府时,做顾盼和顾盺两位嫡小姐身边的丫鬟是极体面的活计,贴身伺候她们的大丫鬟的待遇一点儿也不比庶出的小姐差,比顾盼这个不受宠的更是要好上数倍。对于顾盼身边的人,顾夏一直都是曲意迎合的,她并不想惹事。
见证了顾夏所有过往的小叶,自觉自己现在已然比顾夏高出一等,她无法接受这份落差,这令她非常不爽。
“主子您醒了?”喜儿适时掀帘进来,见顾夏正打算穿鞋,忙上前伺候,“小叶你怎么回事,怎地站着让主子自己忙活,见主子醒了也不知道给披件衣衫,主子若是着凉了你担待的起吗?”
喜儿后面的话语透着浓浓的训斥意味,小叶闻言顿时回神,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杯子放回桌上,眼神闪躲,结结巴巴道:“我……我打算放了杯子再帮主子穿鞋的,你别瞎说,是主子自己说不冷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喜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没有一点儿心机,仿佛刚才厉声呵斥的人不是她,“你瞧我这嘴,总是不过脑子,小叶姐姐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小叶偷偷看了眼顾夏,见她没有要反驳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道:“你在我和姨娘面前这般也就罢了,出去可莫要如此,不然丢得可是我们整个梧桐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