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献殷勤,还真不像是柳桑宁的性格。
柳桑宁想坦诚说出自己的歉疚,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又有些说不出口。自己暗自揣测对方这么些时日,说出来还真是有些丢脸。她心中别扭,犹豫的模样都被王砚辞看在眼里。
王砚辞轻叹了口气,道:“你若不想说便罢了,回去当值吧。”
柳桑宁听到这话大大卸了压力,连忙拎起食盒说道:“那我先去忙了,王大人记得尝尝。”
等人一走,长伍从外头进来,瞧着桌上放着的一盘透花糍,不由赞道:“这透花糍做得好生精巧,大小也合适,不知味道如何。”
说着便想去拿一块尝尝。只是手还没碰到透花糍,就被一把扇子突如其来地挡住,让他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路。
“少爷?”长伍不解。
王砚辞却伸手将透花糍端走,放到另一头,让它远离长伍。长伍这下明白过来,少爷这是不想让他吃呀!
长伍满脸委屈,少爷变了,往常这种点心少爷又不大爱吃,都是随他吃的。
见王砚辞办公时都时不时朝那点心瞧一眼,长伍建议道:“少爷,你若嘴馋,便吃上一块试试味儿。我瞧着这点心做得不错,没准味道也不错呢。”
王砚辞瞥向他:“你很闲吗?”
长伍怔住。
王砚辞又道:“让你查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长伍立即夹紧了屁股,连忙说道:“我这就去!”
说完,长伍一溜烟儿出了工房,心道,护食的少爷太可怕了!
屋子里只剩下王砚辞,王砚辞抬头朝墙壁挂着的空画轴看去,他喃喃道:“今年是最好的机会,你们在天之灵,定要保佑儿子将那凶手揪出来。”
这头,柳桑宁从王砚辞工房出来后便直奔像胥科。不料经过庶务科时,却听见有人从里头出来,正说着话。
“徐尽欢,既然咱俩都被遣来了鸿胪寺,日后你可要积极主动些做事,可别像在礼部时那样,只知道当缩头乌龟。若不能好好表现,咱俩之后能不能回礼部都不好说,今后你便听我的,好生在鸿胪寺干活。”
说的是穿着青衣圆领官袍的男子,他长了一张方脸,身量中等,此刻正趾高气昂地对着另一位穿着青衣官袍,模样清秀俊朗,身量高挑的男子说话,恨不得拿鼻孔看他。
方脸男子还在说:“若不是你进礼部,刘大人叫我带你熟悉礼部章程,我也不会随你一道被调遣到这鸿胪寺来,还不是总得有人照应。今年我也是流年不利,鸿胪寺缺人手要调人,竟是要从咱们礼部调。鸿胪寺哪里比得上礼部?我还想着今年评个甲等,明年官阶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说完,他又继续警告:“我可告诉你,在这儿有什么事都需与我商议,切莫自行出头。否则等日后回了礼部,你日子不好过可别怪我。”
一旁徐尽欢依旧是一副温和无争的模样,仿佛将这些话悉数收下。柳桑宁却是听笑了,入官场以来,她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明目张胆的同僚相欺。先前李庆泽等人只是阴阳她几句,还不敢真的向她表明让她伏小作低,这个方脸男居然这般霸道。
“这位大人,不知我鸿胪寺可是得罪过大人,怎的调遣来此,如此大的火气与怨气?”柳桑宁开口,正在说话的方脸男吓了一跳,立即看了过来,见是个身穿吏员服的女娘,顿时也露出不屑之色。
柳桑宁却对他这副模样早已免疫,继续说道:“若是如此不满,不如大人早些去礼部禀明上峰,叫上峰将你再调回去,换了旁人来。你若是不敢,不若我去替你在王砚辞大人面前求求情,叫他打发你回去如何?”
“你!”方脸男也不蠢,自然是听出了柳桑宁的揶揄意味,他心下不悦。可见她来的方向只怕是刚从鸿胪寺卿的工房里出来,一时间拿捏不准她与王砚辞关系如何,后面的话便不敢轻易说出口。
柳桑宁见过如他这般的人,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见同僚性子好,听他刚才说的话,这位名叫徐尽欢的同僚应该还是位新人,所以才敢如此蹬鼻子上脸。
柳桑宁笑着问:“大人觉得意下如何?”
方脸男咬牙切齿道:“不用你费心,我们不过是暂且调来鸿胪寺,等忙完太后千秋宴,自然要回礼部去。”
柳桑宁却只是笑,笑得方脸男心下有些发毛,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不敢对不熟悉的柳桑宁说什么,只扭头狠狠瞪了徐尽欢一眼,这小子瞧着一副绵软好欺的模样,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为他出头。
方脸男「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等人一走,徐尽欢冲着柳桑宁一拱手:“多谢这位大人。”
说完,徐尽欢看向柳桑宁,在看清她面容时一愣,总觉得似曾相识。他略一思索,便记起来那日在鸿胪寺前的街道上,他曾在马车上瞥见过的那名为自己争取报名名额的女子。
竟然是她。
柳桑宁冲他一笑:“都是同僚,不必客气。”
“在下徐尽欢,不知大人芳名?”
姓徐?柳桑宁出神了片刻,她心想,今年她倒是与姓徐的人家挺有缘。
柳桑宁也一拱手:“柳桑宁。”
徐尽欢当即愣住。
“什、什么?”
第28章 说个明白
“徐大人,怎么了?”柳桑宁见徐尽欢有些发怔,好意问道。
徐尽欢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收拾好自己的惊讶,说道:“没什么,柳大人的名字不错。可是出自桑榆非晚,福寿康宁?”
柳桑宁点头:“正是。”
她眼睛很亮,如琥珀一般。徐尽欢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失神时,又赶紧压下心绪,转移话题道:“还不知柳大人是在何处就职?”
“我在像胥科。”柳桑宁回答道,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还只是实习像胥,当不起一声大人,徐大人叫我名字便好。”
“既如此,我叫你桑宁可好?”得到柳桑宁点头同意,徐尽欢又道,“我字自欢,年岁比你大上几岁,你唤我自欢兄吧。”
柳桑宁「咦」了声:“你怎知你比我大?”
徐尽欢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但他却强装镇定,道:“瞧着你便小些,我如今都快二十六了。”
听到徐尽欢这么说,柳桑宁也笑了,她并未往别的方面想,只道:“那你确实是年长我几岁,日后我便唤你自欢兄。”
不知为何,柳桑宁觉得徐尽欢与她挺合得来的,他周身气质温润,斯文亲切,就像是邻家大哥哥一般。柳桑宁其实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哥哥,她想若是自己有哥哥就好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柳桑宁便离开往像胥科方向走去。
徐尽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却很是感慨。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原本替他相看好的未婚妻,居然会是她。
他是听母亲提过柳桑宁的名字的,那会儿母亲为了劝他接受这门亲事,在他跟前将柳家和柳桑宁夸了又夸,生怕他拒绝。可他确实没有与人成亲的想法,更不想与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成亲。正当他想着要如何才能拒了这门亲事时,柳家那边却先递了话过来,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
亲事黄了的那天,母亲在屋子里长吁短叹,直道他该不会是个和尚命,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吧?听得徐尽欢哭笑不得。
若是早知柳桑宁便是那位敢于吏员据理力争,为自己争取报名的女娘,他或许……也不会如此排斥。至少,他会愿意与她见一见,彼此了解一番。
徐尽欢也说不清自己眼下是何种心情,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跳得快了一些。
接连几日,柳桑宁每日都想着法儿给王砚辞送吃食。有时候是点心,有时候是菜肴,都是她亲手所做。
在此期间,她也曾见过王砚辞处理公务。有时候是底下人递上来的公文,上头一般说的是遇见的问题,来寻求他的意见。他笔锋如游龙惊凤,瞧着很有气势。柳桑宁无意间瞥见过他对公文的批复,心中惊叹于他的冷静与聪明,有些法子她觉得妙极了。
比如番坊判官曾递来一纸公文,询问一番坊盗窃案该如何定夺。此盗窃案柳桑宁也有所耳闻。有一毛贼偷了新济国富商的一套金首饰,那金首饰乃是富商要买回家孝敬母亲的。抓到毛贼时,金首饰已被他卖掉了部分,而买家不知其中缘由,早已经买了东西离开了长安,要寻到十分困难。好好的一套完整金饰被破坏,富商自是气恼得很,要求严惩毛贼。
按大雍律,毛贼此番涉及盗窃金额巨大。不仅要罚钱赔偿,还需去干一年的苦役。若是无钱赔偿,那便要抄没家产,再由衙门典当后赔给苦主。却不料,这毛贼虽是大雍人,却已经改入了婆娑籍,如此便不能算是雍番纷争。
按大雍律,非雍番纷争,在涉案人有要求的情况下,可按所涉番邦之国的律例来判。这毛贼显然是想钻空子,因为婆娑国对于盗窃之罪判得并不重,也就是打个十板子之类的。若是涉案人不服,甚至还能要求遣回原籍再去判案。一般这种情况,另一国的人会嫌麻烦,最后会草草了事,甚至还有可能懒得追究。毕竟为了这种事耗时耗力,谁都不愿意。
可此次的苦主乃是新济国有名的商人,与大雍做了将近二十年的生意,算得上是长安不少店铺的大主顾。若是他对此不满,日后不来长安做生意,那吃亏的便是长安的老百姓。是以,番坊的判官便犯了难,赶紧递了公文请求上峰的帮助。
当时王砚辞只回了一句:按婆娑律,违律倒卖金器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柳桑宁当时见着了愣了片刻,随即忍不住在心里拍案叫绝!
她虽不懂婆娑律法,可看王砚辞的回复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毛贼想钻大雍律法的空子,王砚辞便「以牙还牙」,也钻了婆娑律的空子。后来柳桑宁特意去询问了岑夫子,从岑夫子嘴里得知,金子在婆娑国乃是稀有贵重的矿石,普通人是不允许倒卖金子的,像金铺这样的地方,都必须拿到朝廷的文书与售卖令,才允许开金铺。没有这两者售卖金器,便是等同走私,是大罪。
那毛贼不是想按婆娑律来论吗?王砚辞满足他,但却不按判得极轻的盗窃罪论,而是按私自倒卖金器论!
果不其然,那毛贼听闻后,吓得屁滚尿流,求爷爷告奶奶将脑袋都磕破了,愿意以大雍律例判处,最后不仅抄没了家产,还被罚去做苦役。但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全都认了。
柳桑宁当即便对王砚辞刮目相看。这样的事多了,柳桑宁对王砚辞的看法已经和初相识时截然不同,她打心眼里佩服起他来。
甚至在得知毛贼前往了苦役之地后,忍不住回家同春浓说:“日后我也想成为像王大人那般的好官。”
带着这股由衷的钦佩之情,柳桑宁做点心赔罪越发用心,做的点心花样也更丰富,时常看得长伍目瞪口呆。
只是她这般行径,时间长了便难免叫人发觉。实习像胥当中,以李庆泽为首之人,都忍不住在私下骂她惯会讨好上峰,行这等不义手段,就为了能博得王砚辞的欢心。
传着传着,就连隔壁的像胥们还有庶务科等人也都知晓了,大家纷纷在私底下议论起来。庶务科的人担心柳桑宁真的攀上了王砚辞这棵大树,又见王砚辞似乎从未拒绝过她的讨好,便都不敢为难她,见着她都好声好气。
李庆泽自是气得不行,没忍住在柳桑宁经过他桌前时阴阳了一句:“做女娘就是好,即便没才学,也能靠着些女娘手段笼络儿郎的心。”
柳桑宁耳朵向来很灵,自然是听到了的。她停下脚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却没有出声讽刺李庆泽,而是看了眼他正在翻译的官信。
她就这么扫了一眼,然后说道:“有这叽叽歪歪的工夫,不如好生检查一下翻译得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李庆泽拍桌而起,“你这是讽刺我翻译能力不行?!”
一旁袁硕立即起身,将李庆泽拦住,示意他不要冲动行事。
柳桑宁回头瞥了李庆泽一眼,学着他的语气说道:“做儿郎就是好,即便没才学,也能靠着嗓门大肆意辱骂他人,而从不想着检讨自己。”
说完这句,柳桑宁也懒得再搭理他,在自己工位上坐下。
只是鸿胪寺中越传越离谱,柳桑宁有意讨好谄媚王砚辞的话,自然也传到了王砚辞耳朵里。更有甚者,还说柳桑宁这是铆足了劲儿想要成为王砚辞的「入幕之宾」。
王砚辞听得有些恍惚,恍惚过后便皱了下鼻子。想到柳桑宁这些日子日日都来送点心,洒扫得比之前还勤快,令他也不由有些动摇。
但他并不认为柳桑宁是想跟自己攀上什么关系,却忍不住想,她莫不是真想靠这招来得到三月之期的考核便利?
如今距离三月之期,已经只剩下一个月,所有的实习像胥都紧张了起来。
思及此,王砚辞于次日便早早来了工房。柳桑宁彼时刚擦完地板,一起身便与王砚辞打了个照面。见王砚辞满脸严肃,她不由有些忐忑起来,小心翼翼问道:“王大人,可是我今日有何不妥?”
王砚辞道:“你跟我过来。”
柳桑宁便越发紧张起来,他跟在王砚辞身后,来到书案前。而后就听到王砚辞严肃问道:“柳像胥,你如实回答我。这些时日你为何对我如此献殷勤?”
“献、献殷勤?”柳桑宁怔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王砚辞为何有此一问,于是连忙道,“王大人莫不是信了某些流言蜚语?我发誓,我绝无攀高枝儿之意!”
“那你是为何?”王砚辞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坚持要问个明白。
见王砚辞这般认真,柳桑宁懂了,今日若她不说实话,恐怕在王砚辞这儿她永远要被列入可疑之列,三月之期的考核她也未必能过了。
于是她深吸好一口气,如实说道:“我……我是想跟你道歉。可我又说不出口,便想着给你做些点心吃食赔偿你。”
“道歉?”这下是王砚辞不解了,“为何道歉?”
柳桑宁又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似的闭着眼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我先前一直以为袁硕等人乃是大人徇私舞弊,走了后门将他们录取。前些日子去看望袁硕时才知晓,大人只不过是告知了他们考试之事,他们是凭自己本事考上的……”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王砚辞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觉得你冤枉了我,才想要赔罪?”
柳桑宁点头,「嗯」了一声。
王砚辞右手微微握拳抵在唇上,忍了忍才没叫自己笑出声来。可他的举动却被柳桑宁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