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很能说服春浓。春浓想到只要十来天就是定下的三个月的考核了,她家姑娘能不能真正地留在鸿胪寺当女官全看这次了,于是又说道:“姑娘说得对,是要多走动走动。以后还需要王大人多多提携呢!”
春浓说完就又忙去了,王砚辞也已经从神游的状态中醒来,他并没有注意围墙边上的事儿,起身像是准备回屋。
柳桑宁见着,脱口而出:“王大人!”
王砚辞的脚步一顿,他回身看向围墙的方向,就见柳桑宁坐在银杏树上冲她挥手。王砚辞想起这段时日对方送来的点心和道过的谢,有些忍俊不禁。
他迈步朝着围墙走去,只是神色依旧淡淡的。
等走近了,还没等王砚辞开口,就听柳桑宁语气略显浮夸地说道:“王大人,你今日这一身月白色衣裳真适合你!这衣裳穿在你身上,都显得贵了许多,真是人衬衣呢!你若是日日这般去鸿胪寺,只怕是路上都要有女娘朝你车中掷果子了!”
她这话说得语气俏皮,脸上都带着笑,虽是调侃却不让人反感。王砚辞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勾嘴无声笑起来。
见王砚辞笑了,柳桑宁立马高兴说道:“对嘛,就该这样多笑笑!王大人,你笑起来的样子是最好看的。”
这话柳桑宁说得十分诚恳,她打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长这么大,王砚辞的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王砚辞被柳桑宁这般直白反倒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耳后根竟还有些发烫起来。
“少爷,柳娘子,说什么这么高兴呢?”长伍的声音传来,他三两步走到王砚辞身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可两人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柳桑宁话锋一转说道:“我在问王大人今日晚膳吃什么。”
“少爷向来在吃食上不怎么挑的,也不太喜欢折腾,他一个人吃也就三个菜够了。”长伍如今与柳桑宁也熟得很,他知道王砚辞对柳桑宁眼下已经放下了戒心,所以说话也随意了不少,“今日便是炖菽乳,蒸油肉,再加一碗芦菔汤。”
“堂堂王大人,竟吃这么素?”柳桑宁听到后都惊了,王砚辞可是大世家嫡出的公子,晚膳竟然这般简单。这简直都能跟寺庙里的和尚相比了!
王砚辞轻笑一下:“我于口腹之欲上,并不太在意。”
长伍在一旁补充:“主要是咱们府上的厨娘手艺不太行。”
说完这句,长伍还要往后看一眼,好像生怕旁边有人会偷听到似的。柳桑宁见他这模样反倒是好奇起来,她问道:“府上厨娘是何来历?怎的手艺不行还留着呢?”
长伍偷偷看了眼王砚辞,见王砚辞并未表现出反对,于是大着胆子继续说:“咱们府上的厨娘是跟着少爷从王家一块儿来的,是从小带我们少爷的金媪。她不放心我们少爷孤身一人来长安,好说歹说一定让少爷将她接来。来了以后便接手了府上厨房,别人做的饭菜她不放心。”
但奈何这位金媪厨艺实在一般,会的花样也少,被王砚辞发现后,他便定下规矩,他一人吃饭菜肴不许超过三个。这规矩一出,金媪立时松了口气,心头也放松了不少。
说到这,长伍又对王砚辞道:“金媪今日手腕不大舒服,她亲自在厨房里盯着底下婢子做菜,晚膳要稍微晚些。”
听长伍说完,柳桑宁身子往前倾了些,王砚辞下意识上前一步,手微微抬了下,怕她又像上次那样栽下来。但好在这次柳桑宁抱着树枝,稳得很。
她开口说道:“王大人,既然你晚膳还没好,不如到我这儿来用膳如何?你放心,我这儿虽然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我那婢子春浓手艺极好,保管你吃了一顿想二顿。”
王砚辞没想到柳桑宁会提出这个邀请,一时间有些怔住。
柳桑宁却觉得自己这个提议极好,于是热情说道:“不必同我客气,过来一块儿用膳吧!今日春浓做了她拿手的红烧肉和羊肉锅子,还备了好些小菜。到时候锅子底下放着木炭,小菜便放进去煮了吃,别提多好吃了!”
正说着,春浓正好又经过,她听到柳桑宁在给王砚辞介绍晚膳的菜肴,于是大声补充道:“今日还有洋芋糜肉,香得嘞!”
听得长伍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柳桑宁趁势道:“长伍阿兄也一起来!”
听到柳桑宁称呼长伍「阿兄」,王砚辞立即瞥了长伍一眼。长伍却没有注意到自家少爷的目光,还在傻乐。
“王大人,来吧。”柳桑宁再次邀请。
王砚辞抬眼,见她眼睛亮晶晶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拒绝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见他犹豫,柳桑宁压低声音道:“王大人放心,百官斋就我和春浓两人住,没有旁人的。不会有他人知晓你来过。”
王砚辞并没有担心这个,见柳桑宁误会了却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既然柳像胥热情相邀,在下便应这次邀。还请柳像胥稍等片刻,我这便过来。”
说完,王砚辞便要往府中正门方向走。
柳桑宁立马叫住:“王大人,你去哪?”
“去你那边。”王砚辞回头看她。
柳桑宁指着围墙道:“来我这儿何须那般麻烦?直接翻墙过来就好了。”
王砚辞:……
有一瞬间,大家陷入了沉默。柳桑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砚辞的身份,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提议有多么的不妥。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回一下,可不料,却见王砚辞竟真的朝围墙边走来。
王砚辞来到墙根,比划了一下围墙的高度,忽然用力往上一跃,手便抓住了围墙的边缘。长伍这会儿也已经反应过来,立马走过去托着王砚辞的腿帮他往上送,不一会儿王砚辞就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是眨眼之间的工夫就已经完成。随后,长伍一个纵身就跳了过来,稳稳落在了柳桑宁的小院儿里。
柳桑宁惊得坐在银杏树上张大了嘴。
王砚辞站在银杏树下,冲她伸出手:“下来吧。”
柳桑宁觉得自己大约也是鬼迷心窍了,她竟真的想也没想就倾身将手递到了王砚辞手中,借着他的力气从树上跳了下来。
等到四人入座用晚膳时,柳桑宁还觉得自己耳尖烫得厉害。可是她偷偷看了王砚辞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瞧着并未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柳桑宁便觉得耳尖顿时也没那么发烫了。
因为要请王砚辞吃饭,春浓临时又加了两道菜,此刻桌子上满满当当摆放了七道菜。还没进屋子,就能闻到菜的香气。
长伍坐在桌边看着琳琅满目的彩色,不由咋舌:“这都是春浓一人做出来的?也太厉害了些。”
春浓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去。
柳桑宁拿起筷子招呼两人吃饭,第一筷子便夹了一块红烧肉递到了王砚辞碗里,她道:“我家春浓的红烧肉吃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王大人尝尝。”
王砚辞尝了一口,瞳孔微微放大,的确好味道!
见他如此反应,柳桑宁唇边带笑,知道这顿饭是妥了。
一顿饭下来,可谓宾客皆欢。柳桑宁也觉得自己与王砚辞的距离似乎在这一顿饭的工夫里也拉近了不少,他好像不像从前那般,像是挂在天边的月亮。
长伍去帮春浓收拾厨房,柳桑宁与王砚辞则坐在院中喝茶消食儿。
两人抬头看着天空,这会儿已经变成夜幕,上面挂着无数的星星,偶有一颗会闪烁一下,瞧着十分美。
柳桑宁侧头看了眼王砚辞,却见他虽看着天空,可好似并没有在看什么,只是就看着天而已。
她轻咳一声后才开口:“我曾经听我家中的老媪说,在她的家乡传闻天上的星星其实是神仙们的眼睛,他们透过星星来看这世间的一切。偶尔星星闪烁,其实是神仙在眨眼。”
王砚辞听得一笑,轻声道:“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又有谁能证明呢?”柳桑宁看着天上的星星,神色认真,“我们都不过是凡人,也不会知道天上的事情。但我倒是希望天上真的有神仙。”
“为什么?”王砚辞问。
柳桑宁道:“若星星真的是神仙们的眼睛,那他们一定在看着这世间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看在眼里。若他们真是人间判官,那做坏事的人有报应,做好事的人有好报,努力的人想来终究也会得到回报吧。这样一想,就觉得什么困难什么烦恼都会过去,我只要一直努力向前,去做我想做的事,一定会成功的。”
王砚辞听得有些呆愣住。过了一会儿,他侧头看向柳桑宁,却见她抬着小脸正看着天上的星星,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是天上有星星落进去了一般。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眼睛。只是手刚动,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么,便有些懊悔地收了回来。
像他这样的人,不该去招惹一颗星星。
柳桑宁忽然扭过头,正好对上王砚辞的眼睛。王砚辞竟有瞬间的闪躲,想将目光挪开。可看着她清澈眼神,他便有些不想挪开了。
柳桑宁开口道:“王大人,虽然我与你道谢了许多次,可你大约心里头并未真的在意,也并未想过,我是真的很感激你的。”
王砚辞语气轻柔:“你这几日,已说了很多谢谢了。”
“在我看来,说多少次都是不够的。”柳桑宁声线柔和,却十分认真,“其实从小到大,我阿耶下定决心做的决定,我们全家都没有人能真的反抗。嫡母和小娘都疼我,以前我被阿耶训斥她们也都维护我,可能做的也不过是求情罢了。最后,总归是我们妥协认错,阿耶才会不再追究。”
“以前我阿耶给我定的亲事,看着像是都被我搅黄了。但阿耶事后只是骂我,罚我禁足,其实是因为那些人家中都有些我阿耶十分介意的问题,所以他才愿意算了。你不知道,这回我考鸿胪寺,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阿耶想给我定一门亲事,这回是下了决心了。我只有考上了女官,他才不能逼迫我,只能作罢。”
柳桑宁说着说着,神色也逐渐黯淡了不少。她重新看向天空,第一次觉得将这些心里话说出来,也没有那么难。
“这次你成功让我阿耶离开鸿胪寺,是第一次让我阿耶下定决心要阻挠我做的事没有成功。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难得。”柳桑宁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些苦涩,“我阿耶向来看重仕途,在官场又是个明哲保身之人,他不敢得罪你,日后应当不会再上鸿胪寺逼我辞官了。”
王砚辞安静听着,他心中有些复杂,没想到柳桑宁在家中竟是如此。
他开口问:“柳大人为何这般对你?”
“他不喜欢我。”柳桑宁耸了下肩,语气尽量听起来轻松些,“他一心想要儿子,可惜只生了两个女儿。都嫡姐好歹是头一个孩子,就算是女儿他也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倒是能有几分好脸色。到了我就……再加上之后嫡母与我小娘都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他便觉得是我坏了他生儿子的运道,越发地不喜欢我。”
王砚辞听得直拧眉:“柳大人竟如此迂腐。”
柳桑宁却突然打起精神来,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向王砚辞:“王大人,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更不是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无人可说,在这一刻觉得可以信任你。”
顿了下,柳桑宁又问:“我可以信任你吗?”
言下之意便是在问王砚辞,是否会为她这番言论保密。
王砚辞看着她:“你可以。”
柳桑宁这下是真的笑了,她大声道:“三月之期的考核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我没有退路,到时候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实力。”
“好,我等着。”
第35章 王砚辞口是心非
“柳像胥,你帮我看看这句,我这样翻译可对?”
等到次日柳桑宁上值时,她的工位旁破天荒地有人,而且不是旁人,正是平日里也跟在李庆泽身边的左临旭。他平日里话不算多,大多数时候只是跟在李庆泽身后,是李庆泽小团体里最不起眼的那个。
柳桑宁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来找自己询问,难道他不怕李庆泽不高兴吗?她不由瞥了眼李庆泽,只见李庆泽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低着头正认真翻着他手上拿着的婆娑典籍。
柳桑宁微微挑眉,平日里倒是不见李庆泽这么频繁地翻阅典籍。
左临旭看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心里面打着鼓,怕柳桑宁会拒绝回答他。可是他太害怕这次的考核了,哪怕只能进步一点点他都愿意。柳桑宁可是他们当中唯一没有翻译错的人,他当然相信王砚辞的评价,恰巧他会的便是新济语与呼罗珊语,所以才想着来请教柳桑宁。
柳桑宁看出他的担心,于是接过他手中的官信看了一眼 ,然后又看了眼他自己写下的翻译。她开口道:“从准确度来说,你翻译得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意思都翻译对了。”
听到她这么说,左临旭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吊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不少。一开始他进行翻译的时候,的确还是会有几处错误的。眼下是他这两个多月努力的成果,柳桑宁都说没有错误,那肯定是没有了。
他心里头有些高兴,就听柳桑宁又道:“但是我觉得,你最后这几句,其实可以化繁为简,或许会更好。”
左临旭的高兴顿时冻住,他小声问:“什么化繁为简?”
柳桑宁指了指官信上的最后几句,她说道:“这最后几句,都是些问候的吉祥话,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地说,你若是照着原样直接翻译过来,难免显得冗长,且这些句子对我大雍与番邦国之间并无实际的用处。你不如总结这几句吉祥话的意思,直接翻译成顺遂安康便好。”
左临旭听得有些愣愣地,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样化繁为简。可仔细想来,不就是这个理儿么?那些话总结起来不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么!
他忽然间恍然大悟。和他一起恍然大悟的还有其他的实习像胥们,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如左临旭这般翻译。因为怕自己漏掉什么而引起上峰不满,所以从不考虑简洁的表达。
但眼下反过来想,像左临旭这样一大段话都只是吉祥话,还不如就简单的四个字呢,至少这四个字不可能写错吧!一句句翻译,没准还有写错字的时候。
或许这就是柳桑宁一个错字都没有的原因?
想通了这一点,大家都纷纷低下头开始检查自己的官信,决定如柳桑宁所说的那般,能简洁表达的都简洁表达。
实习像胥的工房里,难得气氛如此的和谐又充满朝气。
隔壁像胥工房里,刘冲从里头走出来,都忍不住朝实习像胥的工坊里看了一眼,见他们一个个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奋笔疾书,不由心中感叹:不愧是年轻人啊,就是有干劲。想到还有十来天就要考核了,顿时更能理解实习像胥们的用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