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熠也习惯随身携带匕首,他那把略大些,和戚玦的有些相似。
他将自己的那把拿起来,拔刀出鞘,锋刃带着寒芒,裴熠将匕首握着,藏在身后,轻手轻脚推开了土地庙的门。
光线有些刺眼,裴熠适应了片刻才完全睁开眼睛。
只见此处荒郊野外,群山环绕,山雾迷蒙。
而土地庙外,支着个草棚,草棚里简单架了锅子,炊烟缭绕间,似乎有个人忙碌其间,隐隐可闻见饭菜的香气。
而不远处,几根棍子搭的木架上还晾着衣裳,正是他和戚玦狩猎时穿的,连他那件帔风都在。
裴熠悄无声息走上前去,从背影来看,忙碌着的这人是个老妇,裴熠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锅子里咕嘟咕嘟响着,似乎是在煨着粥。
他刚走进草棚,正逢那人回过身来。
却见这老妇的脸上竟满是陈年的伤痕……准确来说,是灼伤的瘢痕,遍布全脸,只勉强只能看出五官的位置。
裴熠心里一惊,脸上尽可能不露出惊恐之色,他的手在身后悄然将匕首收入鞘中,而后躬身一礼:“请问可是这位大娘救了我们?”
老妇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已经看不出表情,她点了点头,指着不远处的山坡:“那个地方一下雨就塌,你们就是掉在那里的。”
裴熠看去,那个地方裸露着红泥,山坡很高,山腰处被雨后的云雾遮蔽,看不清更高处还有什么。
想来,那里往上就是皇家猎场了,但猎场广阔,近千万亩,他们又策马跑了那么许久,根本不知道是从猎场的哪个位置掉下来的,即便顺着这个地方爬上去,也只是回到山林,离行宫还不知要多远。
更何况雨后的泥土泥泞湿滑,掉下来容易,要原路返回就难了。
“大娘,此处要如何出去?我想去找个大夫。”裴熠道。
却见老妇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道:“你是担心身上的伤,以及那位姑娘吧?你的伤口我已经敷了药,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至于那位姑娘,她身上没什么要紧伤,只是磕碰了些,你们昏迷这一天一夜里,我也给你们喂过食物,既能吃东西,想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不必过于担心。”
闻言,裴熠松了口气,但也不免心惊,他以为遇袭是昨晚的事,没想到居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行宫那边开始找他们了没有。
老妇舀了碗粥,交到裴熠手里,道:“我这里就只有我一个老婆子,发现你们的时候浑身湿濡,便自作主张替你们换了衣物,又只有那一张床,只能让你们躺在一处,还望这位小公子不要觉得冒犯。”
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语气里却能感觉到,她十分友好慈蔼。
裴熠端着粥,极其别扭,却又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大娘救命之恩,晚辈岂会觉得冒犯?待晚辈离开此处,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大娘!”
“不必了。”她道:“快吃些东西吧。”
“那我先喂我那朋友吃些。”
见裴熠端着碗就要回土地庙,老妇制止道:“等一下,她尚未醒来,这米粥她如何咽下?我去给你盛一碗米汤吧。”
裴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大娘细心。”
他一左一右端着两个碗回到了土地庙,坐在床边,他小心翼翼垫高了戚玦的脑袋。
戚玦的面色不是很好,眉头轻舒,呼吸均匀,下巴比初见时尖了些,也不知是因为瘦了还是长开了。
嘴唇的颜色也比平日淡,微微张着,怕呛到她,裴熠只能一点点把米汤吹凉了,喂进她齿缝之间。
回想着方才那位大娘给他递米汤的时候,裴熠分明看见她的左手缺了一根手指……真的会这般巧合吗?
他沉思不已。
……
午后。
戚玦缓缓抬起眼皮,悠然转醒,一睁眼,就看见陌生的屋室里,裴熠坐在她面前发着呆。
她闷哼一声,将裴熠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玦?你醒了!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吗?”裴熠扶着戚玦的肩膀缓缓坐起来。
“我没事。”戚玦环视着周遭:“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在这?”
“说来话长,总之我们从猎场滚下山坡后便到了这里,此处应是猎场附近的山坳,我们被人给救了,那场刺杀也已经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裴熠道。
“对了,刺杀。”戚玦脑袋沉沉,在裴熠的提醒下,恍然想起了那晚的回忆:“你的伤呢?你是不是中箭了?”
“放心,我无碍的,只是流了些血,你瞧。”为了让戚玦放心,他又活动了下自己的肩膀。
戚玦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些许。
”你说,是有人救了我们?”
说到这个,裴熠眉头一皱,点头:“只不过这个人真的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可……她应该早就死了。”
思索片刻,裴熠忽而看着戚玦:“阿玦,我想去试试她。”
……
草棚中,那老妇忙完了饭菜,又熬起药来。
“大娘忙碌,不知晚辈可有什么帮得上的?”
老妇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没什么要做的,你们歇着就好。”
“大娘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裴熠调整了下小板凳的位置,兀自坐下。
老妇答道:“我看那姑娘一只不醒,许是受了风寒,便拿些草药煎了给她吃些,等下你也吃点吧,总归是淋了雨的,去去寒气也好,只不过都是我在附近采的,不如药铺子里的精细,但功效是一样的。”
锅旁的木墩上,的确摆着几袋晒干的草药。
“多谢大娘。”裴熠如此说着,但依旧愁眉不展。
“大娘为何独居于此?”裴熠忽然问道。
“长得太吓人,没处去,便只能在破庙里落脚了。”
沉默片刻后,裴熠又问:“大娘可还有什么家人?晚辈或许可以帮忙寻找。”
她背对着裴熠,摇了摇头:“没了,早就没了。”
“大娘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此话一场,裴熠可以明显感觉到老妇的身形一僵。
裴熠却自顾自道:“她是我奶娘,我四岁以前,她都整日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她祖上是剑州人,因为剑州被南齐占了去,她才背井离乡来到盛京。”
老妇依旧不回头,有些发抖的手端起一碗已经冷掉的菜粥,闷闷吃了一口。
“她生于山野,什么活计都能做些,会种菜,也会纺麻,还能识得些常见的草药,若是有一天她也隐居世外,想来也能和大娘一样,在这样的地方自给自足。”
转而,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她没大娘好命。我娘死后,奶娘想留在盛京多陪陪我,就把她的家人都接过来,途中遇到流寇,他们都死了。”
裴熠看着她,眼底有些酸涩:“她和大娘很像,个子不高,生得有些黑,最重要的是,她和大娘一样,双手粗糙,还在从剑州来盛京的途中,被马车轧断了左手的食指。”
不知不觉,那碗菜粥已经被老妇喝完了。
裴熠冷不防道:“钱妈妈,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王府找我?”
钱妈妈的背脊起伏,似乎是在啜泣,裴熠走上前,满眼的不解和痛心:“我想知道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又为何六七年来杳无音信?以及……”
裴熠抓起来木墩上的一把草药:“你又为何要在药里下这把断肠草?”
钱妈妈斑驳的面庞,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既知道是毒物,世子何苦又亲手去碰它!”
看着裴熠,钱妈妈摇着头解释:“世子……这不是……”
裴熠红着眼,苦笑:“您还是和从前一般疼我,我知道妈妈不想用这毒草害我,否则大可以在我们昏迷不醒的时候动手……所以是为什么?您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要瞒我?”
土地庙内,戚玦一直在听着门外的谈话,她推门而出,疾步走过去。
即便裴熠早告诉戚玦钱妈妈面目全非,在戚玦第一眼看见她时,还是不免心头一惊。
她垂身一鞠:“晚辈多谢救命之恩。”
一拜罢,钱妈妈不语,只怔怔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见裴熠目光殷切,戚玦微微一笑:“有什么话妈妈不妨坐下慢慢说,有什么难处,想必世子都能帮上忙。”
裴熠连忙点头:“您大可以告诉我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何这么多年不肯回王府?”
谁知一听这话,钱妈妈竟猝不及防跪了下来,伏地捶胸,哭喊不止。
裴熠蹲下想扶她起来,钱妈妈却无论如何也不愿。
“钱妈妈?你……究竟是怎么了?”
钱妈妈抬头看了眼裴熠,又很快眼神躲闪开来,不敢直视。
“老奴……老奴沦落至此,乃报应不爽!是老奴对不起世子和王妃的真心!”
只见裴熠一愣,整个人骤然僵直着:“你说清楚……”
一提及靖王先妃,裴熠再也按捺不住,眼睫紧张得颤抖,抓着钱妈妈的两只手臂摇晃着:“钱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和我娘有什么关系?你说话啊!”
第121章 李珠灵死因
“钱妈妈是什么意思?和我娘有什么关系?你说话啊……”
“裴熠……”戚玦也蹲了下来:“你冷静些。”
和戚玦对视一眼,裴熠的眼神转瞬柔了下来。
只见戚玦转而又对钱妈妈道:“妈妈若是不放心有些话入了我的耳,我可以回避,但晚辈知晓,不管妈妈隐瞒了什么不能启齿之事,心中却仍是疼世子的,关于先王妃的事,即便妈妈如今不愿说出口,世子也会豁出命去查证,妈妈若真心疼他,还望坦诚相告。”
“您若是相信我,便不必避讳阿玦,但说无妨。”裴熠毫不犹豫道。
钱妈妈脸上的瘢痕牵连着,因为过于激动,扯着下巴上的皮肤,扭曲狰狞。
她的嘴张了张,欲言又止,在裴熠恳切的目光中,她捶胸顿足:“……老奴有罪,王妃本来是不该听到李家出事的消息的!”
裴熠怔愣着,表情虽呼吸僵在脸上,似乎一时没听懂钱妈妈的意思:“……此言何意?”
“那时候……南安侯府传来噩耗,世子进宫前,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进王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扰王妃生产……是老奴!老奴放了传信的人进来!”
在钱妈妈声泪俱下的供诉中,裴熠通红的双眸徘徊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一股股滴落……这般不知多久,他才逐渐找回呼吸。
“为何?”裴熠干哑出声:“你为何要这般?我一向敬你为长辈!你明知道当时我娘难产,命悬一线!”
他的声音夹杂着哽咽,愤怒又茫然。
他抓着钱妈妈的肩膀,满目恍惚,不可置信地诘问着:“为什么?!那可是……两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