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没明白戚玉瑄的意思,顾新眉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
只听戚玉瑄轻笑一声:“娘,我不会再把自己的命交给任何人,哪怕是娘也不行,若是他日我真的后悔了,就当是我活该,但若是我真的嫁了,我一定会后悔。”
顾新眉攥住戚玉瑄的手,手心满是濡湿的冷汗,颤抖的眉睫竟带了些许祈求的意味,嘴里碎碎的声响,不知是哽咽还是在念叨什么,听不大清。
戚玉瑄深深一叹,晦涩的气息哽在喉间,让她口中有淡淡的铁锈味:“……我知道娘这一辈子有很多遗憾,可女儿也是个人,也想替自己做回主,一直以来娘只顾自己的不甘心,连女儿的终身都不顾了,有时候我都怀疑,娘对我的疼爱,究竟是真的疼爱,还是只把女儿当成年少时的自己,好把娘想过的日子再过一遍。”
说罢她起身,没敢和顾新眉恳切的眼神交汇,推开了攥着她的那双手。
那副保养得宜的长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不似以往那般染着水红色的蔻丹,缺口崎岖着,划过戚玉瑄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她转身出了正屋,而屋外,高妈妈垂首候着:“姑娘……”
戚玉瑄均匀着气息,下巴微微抬起,鼻尖和眼睑仍是一片通红,但眉目间,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轻松。
而身后,顾新眉仍咆哮着,声嘶力竭:“戚玉瑄!你和你爹一样没良心!我生你养你一场,倒养了个仇人!是你们毁了我!是你们!”
戚玉瑄望着前方,没有回头,只道:“劳烦妈妈费心照看好母亲,万不可让她寻短见。”
高妈妈小心翼翼地,也不敢多言,只赶紧应承着。
……
戚玦没想到戚玉瑄会来找自己。
不过她刚落座,戚玦便发现了她的不寻常之处,似乎是……刚哭过。
“长姐,你怎么了?”
戚玉瑄只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想了想,戚玦又道:“长姐若是来问我调查曲家的结果,只怕还得等些时日。”
“不用了。”戚玉瑄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会嫁去曲家的。”
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戚玉瑄好端端的就突然想通了。
“你方才在和母亲吵架?”
“你听见了?”
忠勇侯府小,几个院子离得都不远,顾新眉喊成那样,想听不见都难,不过她们吵了什么,戚玦不晓得,只觉得顾新眉那几句叫骂声,言辞实在有些重了。
“可是为了婚约一事?”
戚玉瑄再一次陷入沉默。
戚玦倒也不催她,只招呼小塘看茶。
“其实我很不服你。”戚玉瑄冷不防开口,让戚玦有些发愣。
却见她展颜一笑,有几分自嘲的意思:“自第一次见面起,我觉得你的仪态比我舒展大气,我便苦练仪态,后来发现你博古通今,柳先生讲的许多我不懂的东西你都懂,便又整日待在藏书阁苦读,总想着再用功些,就能一直都是最好的那个。”
一向和她客客气气的戚玉瑄突如其来的倾诉,竟让戚玦有些受宠若惊。
戚玉瑄叹了口气:“直到后来,我发现我有一点比不上你。”
她看了眼戚玦,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为何,似乎你一直都比我有底气,我最在意的名声、贤良,你都可以弃之不顾,我为了嫁个好人家而苦心孤诣十多年,但你似乎根本不在乎,什么时候都能豁得出去。”
戚玦听着,笑了笑:“这算是好事吗?”
“但我很羡慕。”戚玉瑄认真看着她:“我也很想这般,认认真真替自己活一遭。”
“饶是如此较劲,长姐也还是会在明知道我的女红和笔迹形同狗啃的时候,仍不吝赐教,不是吗?”
戚玉瑄没忍住笑了,露出不同以往的生动:“那是因为我知道,即便你苦练了也还是比不过我。”
相视一笑间,气氛稍舒。
戚玉瑄忽道:“只是我没想到,你这样的性子会让父亲那般看重,我也是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在父亲眼里是何等不堪托付,当真是花了十几年的光阴,把自己弄成个无用的绣花枕头。”
戚玦的笑容骤然收住,她没想到戚玉瑄会这么想,更没察觉到她长久以来的情绪,只不过,如果戚玉瑄知道这个代表戚家之主的玉扳指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这么在意此物。
却听戚玉瑄续道:“但是我从小到大的夙兴夜寐,都是为了能嫁入高门,如果要我这时候回头,那这十几年,我岂不成了一个笑话?所以我就想着,我定要靠我的亲事来撑起戚家门楣,我才能说服自己,我这十几年没有白费,可……越到婚事临近,我就越发不甘愿。”
她的嘴角强撑着抬起:“不甘愿从出生起,就像是拿着秋后处斩的判书,空耗整个年少时光,而只为赴刑场。”
戚玉瑄说的这些,是戚玦两辈子从未想过的问题,她无从劝慰。
却见戚玉瑄款款道:“五妹妹,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如果你为了戚家,需要我竭力相帮,我会愿意豁出去一回。”
戚玦不解:“长姐的意思是?”
“我拒了和曲家的婚约,戚家在盛京就少了门显赫的亲家,若要在盛京壮大家门,便要从旁的地方费心思,你也说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在这个家里,我也想做点什么,不至于太过没用。”
“长姐当真拒了婚?”说到这个,戚玦还是有些讶异的:“可即便当下拒了,只怕母亲也会为长姐另觅佳婿吧?”
但这次,戚玉瑄却无比笃定:“不会了,往后我的婚事会由我自己做主,实在不成,我就进宫做女官去,做到年老再告老还乡,她总不好再逼我嫁人,总归这条命得由我自己说了算。”
戚玦大抵猜到为何顾新眉会激动成那般了。
“难为你能下定这个决心。”
戚玦笑着,但忽然想到什么,笑容一点点沉了下去。
曲家……婚约……
戚玦心里反复琢磨着,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她轻嗤一声:“对啊……”
“怎么了?”戚玉瑄问道。
“长姐。”戚玦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你方才所言,可还当真?”
“自然。”
看着戚玉瑄,戚玦沉声道:“如果我现在要做一件事,能为戚家寻得一个庇护,但需要用长姐的婚约做筏子,长姐可愿意?”
见戚玉瑄没明白她的意思,戚玦补充道:“但不需要长姐真的嫁过去,明年春天齐国荣景帝会访梁,长姐只要想法子让婚期订在这之后,我一定会在此前让这门婚事做不了数。”
戚玉瑄的呼吸倒错的一瞬,她定了定心神:“你且细说。”
戚玦凑近了些,轻声耳语了几句。
听罢,戚玉瑄沉色:“好。”
没想到她答应得这般干脆,戚玦道:“可这样频繁的退婚,于长姐的名声怕是不利。”
却见戚玉瑄只是莞尔:“我不在乎了。”
……
秋叶落尽,转瞬入冬。
忠勇侯嫡长姐和兵部侍郎八公子订婚的喜讯在盛京官门传开。
顾新眉虽不知为何戚玉瑄突然又肯嫁了,不过并不影响她喜眉笑脸,连琉翠她们的月钱都跟着涨了。
戚玦估摸着玄狐那边也该有结果了,果不其然,这日一早,一颗雕着狐首的乌木钉就带着冷风,猝不及防钉在戚玦的窗棂上,木钉还带了张纸条,说是今晚在上次见面的酒楼约见。
她让绿尘给裴熠送了消息,要他今晚陪她一起走这一趟。
而等到绿尘回来的时候,却是又带了一封信回来,说是在戚府后门碰到李子桀的人前来送信。
而这封信不出意料,是宴宴送来的,信中措辞十万火急,要戚玦即刻进宫一趟,片刻不得耽搁。
事不宜迟,戚玦立即动身赴约。
……
嘉和宫。
戚玦到的时候,宴宴已经遣退了一众宫人,偌大的正殿内,只有她们二人。
只见宴宴甚至没有更衣梳妆,只穿着身寝衣,神色憔悴而焦灼。
正殿的门关上发出的咔哒声,竟让她惊得一颤,显然方才正恍惚不定。
“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娘娘这般心神不宁?”
见是戚玦来了,她连忙起身,视线瞥了眼周遭,确定殿中再无旁人时,她竟撩着裙摆,扑通一下朝戚玦跪了下来。
戚玦心里也是一惊:“娘娘,于礼不合。”
想扶她起来,但奈何宴宴的膝盖像是生了根:“县主,听我说完。”
见这般,戚玦只好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娘娘这样真的会让我怀疑,娘娘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见戚玦竟还有心思调侃,宴宴愈发心焦,却欲言又止。
“娘娘说吧,这里并无旁人。”
“我……我这话到嘴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件事实在突然,若是连县主都没法子,我只怕还是一根白绫吊死了痛快,总好过再受折磨。”
“娘娘这是……有把柄落到谁手上了?”
第129章 临照公主
“娘娘这是……有把柄落到谁手上了?”
闻言,宴宴咬着嘴唇,悬泪欲泣。
戚玦宽慰道:“咱们先坐下说吧,有什么事情,娘娘总得先开口才是。”
这下子,宴宴才终于愿意起身,和她一道落座。
待坐定,宴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县主,我昨晚侍寝了。”
“嗯。”戚玦没有催促,静静等她说下去。
“陛下说,南齐太子明年开春会来盛京商议停战事宜,估摸着半个月前就已经出发了。”
这件事戚玦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因为裴熠在翰林院奉差才能提前得知此事,但裴臻尚未昭告天下,所以宴宴昨日才知晓倒也正常。
“莫非娘娘的把柄和南齐有关?”
说到这里,她神色愈发惶惶:“县主可知道康和之变?”
戚玦点头:“康和是南齐先皇齐威帝的年号,齐威帝北征,却死在战场上,被自己的堂弟,也就是如今的荣景帝篡了位,称康和之变,只不过,这件事在梁国的正史中,被叫做辛卯之战,娘娘对南齐的史书倒是很熟悉。”
看着宴宴恍惚的眼神,戚玦直接说出了心中猜想:“娘娘是南齐人?”
这句话让宴宴惊弓之鸟,她惊惶地看着戚玦,却没有否认。